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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两鬓染霜的时候,他的三卷本的苦心经营了八年的长篇巨著《在金色的废墟前》出版了。虽然当时出版界一片萧条,他的书仍然销量极盛。他成为名作家,他的许多崇拜者络绎不绝地前去拜访他,他栖居的小镇名扬全世界。我曾在报纸上见到一幅他歪戴礼帽叼着香烟的传真照片,他看上去消瘦而乖戾,他终于征服了这个时代千千万万读者的心。然而就在他处于事业巅峰的时候,正当他被许多女人爱着而且渴望成为他的妻子的时候,他突然在某一日清晨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彻底治好了自己的顽固性头疼病,他使无数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他而叹息落泪。他的死使我无言以对。他的一生为时代而活着,一个描写战争的人如果不用枪声结束自己未免太不真实了。他用手枪对准自己的那一瞬间,他才从时代的长河中跋涉出来。他的死也使我获得了彻底解放。我知道未来仅有的岁月中可以更逍遥地旅游,听音乐,拜谒他的墓地,访问一个又一个未名的小镇。”
对着音乐敞开心灵的时候,天地就不存在了。音乐爬上窗棂,把霜花融化了,而音乐自己却不哭泣。它又淙淙地流出房间,来到大街上,在风中奔走的人们听到它的声音不由停下脚步,而在墓群中的亡灵则获得了更缠绵的安息。树叶已经转黄,狡猾的阳光吸干了它们的水分后又假惺惺地赋予它们脆弱而漂亮的外壳。女仆种的罂粟花全部落了,花结果了,而老妇人的窗帘始终没有拉开。
“我憎恶回忆录。它让我重温往事,却不对我的往事和心灵负责。读者要让我撕心裂肺,而我更愿意让心灵平复。逝去的时光有如岸边的沙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如果回忆的潮流汹涌而来将它们洇没的时候,它会在水中湿漉漉地哭泣;而潮流将它送回岸边,它便也伴着岁月安然地守着自己宁静的心事。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热爱音乐,热爱拉威尔留给这世间的每一个音符。我轻轻诉说的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在叙述往事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愤怒也不兴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科罗拉多、扬州、登别,有的是我走过的地方,有的是心灵经过的地方。只要是心灵经过的,那地方就万古长青。”
让我们在风中伫立,对着曾有的岁月做从容的回想。那时候城市的街道就会出现高山、大海、农庄、田野等等,人类所走过的道路就错综复杂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看看博物馆的那座古老的时钟,它历经风雨剥蚀,它休息的时候时光仍然从它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信步向前。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他们的儿子拜谒这座老钟的时候,会告诉他在这座钟所容纳的时间里发生过的无穷无尽的故事。最让人悲哀的事情就是,历史不管沉重也罢苦难也罢,它永远向前。
老妇人听一首有关爱情的音乐。女仆将茶端进来,老妇人抬起头低低地问了一句:“钱还够用么?”
女仆说:“这个月的就要花光了。”
“这可太好了。”老妇人笑了。
“云字楼——”女仆刚吐出这三个字,就见老妇人频频摆手示意她不要再提涨价的事。
“秋天了。”女仆说,“你的书有结果了吧?”
老妇人的眼角淌出泪水,她为爱情而伤感。女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后来才想起什么似的向前递与老妇人一方手帕,然后到院子里收花籽去了。
“我不知道今日的扬州是怎样的情景,听说它有些繁华了。我还依稀记得童年时与父亲在运河上夜航的情景。我还记得父亲教我念过的那些诗:
雪梅竟吐枝头玉,
霜橘争垂叶底金。
不说世间尘俗事,
声声只赞白莲花。
如今又是我守着孤灯念诗的时令了。我不愿意走出门去,因为我的心灵与外面的世界有着迥然不同的风景。我也依稀记得自己拍过戏,搭档好像是个红极一时的英俊小生。我们同在江湾吃过馆子,遛过马路,他为什么离开了我,我已记不得了。我也依稀记得自己唱过一些甜腻腻的歌曲,但它们的旋律没有留在我心底。真正震撼我的,是《西班牙狂想曲》。我好久没有听见雨声了,窗外正在进行季节交易。我走不动路了,回不了童年的扬州了。我的父亲也许早就寻到了西方那一片净土,我的母亲又是否寻到了他的踪影呢?我的两个在战争中失散的弟弟如今又在哪里?天上人间,我的家人在战争中彻底离散了。战后的我又没有建立一个可以流芳百世的家庭,我不想让我的血液再失散于这个迷离的世界。我要把我的血液完完整整带出人间。我愿意在这种时候重读《归乡之役》、《哭泣的和平》、《在金色的废墟前》,可我听见有人来敲门了。我没有时间了,我要出远门了,让我的灵魂再做一次骄傲的漫游。我回到了科罗拉多,是冬季的低云天气,山顶的滑雪道挽幛一样低垂。我来到了童年生活过的小镇。朗姆勃咖啡馆的老主人已经故去。建筑师那个面色苍白的儿子现今发了福,他面部神经麻痹,见了我似笑非笑。唱《西西里情歌》的黑人歌手已经被教堂的钟声送到另一个世界了。没有人再认识我了,世界是陌生的。窗外的孩子们在打雪仗,曾像我当年一样年轻的女教师戴着红头巾快活地参与孩子们的游戏。我要了一杯咖啡,然后走出咖啡馆,站在黑橡胶皮的船形屋顶下。我要远行了。我走过蓝色房屋、红色房屋、白色房屋,当我来到山脚的时候,恍然听到了母亲站在山谷上高唱的富有巴斯克风格的歌曲。远行的车在等待我。我坐上车,大雪、房屋、山谷、墓地、教堂、邮局、咖啡馆渐渐在我的车速中消失。它们比我更长久地存在于世间。孩子们,别为上帝活着,为自己活着。《圣经》说,人是有罪的,而死是从罪来的。上帝为所有罪人命定的结局是死亡。有罪也罢,无罪也罢,任何人抗拒不了的就是死亡。伟人也会死,因而伟人也是有罪的。如果我果真有罪的话,那就是在后半生的时候让自己的心灵放逐天涯海角。如果我有幸见到上帝,我要问,我的罪赎完了吗?我可以去天堂的花园吗?当然,我不相信会见到上帝。我们能见到的,就是我们曾经历的。”
老妇人将手停在最后的画面上。蓝幽幽的山谷,盛开着野花的山谷,在它的下面,岸边高大的树木将微风过滤得更加轻柔。树叶是金黄色的,浅滩上横着一棵倒木,水流到倒木时溅起了一些白色的浪花。印第安人的帐篷就在不远处,老妇人看见炊烟从帐篷背后升起。
女仆渴望着回乡下去吃新米。这时节建筑工地的脚手架已被拆除,新楼竣工了。而另外一条街的居民正用架子车动迁,新铺子开张的鞭炮声时时传来。女仆在早晨的阳光中到云字楼给老妇人买来了玫瑰油糕。老妇人像以往一样慢吞吞地起床、穿衣、洗漱,然后坐在晨光背后喝茶吃玫瑰油糕,女仆发现老妇人的笔戴上了笔帽,她欣喜地问:
“你写完了书?”
老妇人点点头。
女仆兴奋地说:“大建街的居民正在动迁,那一带的房子实在是破旧得不成样子了。那些老住户有的就站在街口把不用的东西卖了,缸、椅子、铁铲、木床,虽说旧了些,可价钱真是够便宜的了。我站在那里看热闹,猛然一抬头,见有个红通通的房子高得直晃眼,心想这房子这么好,该不用动迁了吧?仔细一看,原来是座教堂。教堂的顶端还吊着一口钟。”
老妇人一边喝着茶一边慢吞吞地点头。
“大建街的老住户告诉我,那座教堂一倒——”
女仆的话被茶碗落地的“当啷”声所打断。她发现老妇人将头疲倦地歪向藤椅的一侧,胸襟被茶渍溅湿了好大一片。女仆便忙着用手帕揩她胸前的茶渍,后来才醒过神来握住老妇人的手,那手上的热气落花般散尽了。
老妇人的死使某一日登载她照片的报纸销量极盛。报纸介绍了她一生的演艺生涯、几次婚变以及她的一些苦难经历,然后报道说老妇人的自传已经完稿,它不久将与广大读者见面。
那个催了无数次书稿的出版社的编辑同志看了二十几万字的回忆录之后,一筹莫展地问女仆:
“她每天写的就是这个?”
“她写得不对?”女仆问。
“除了她出生在扬州属实外,其它的都不确实,她大概神经失常了。”
老妇人的回忆录是这样结尾的:
“我的回忆结束了,月亮朝我的心底落下,我欣然接纳它。让我在这个深夜将画册合上、将残茶倒掉、将唱片一一归置好,我将在和平年代长眠。愿我长眠之时时光迅速倒流,将我送到一九三七年晚雨的空气中。我将随着拉威尔的灵魂一同出游,即使遇见上帝,我们也不再分开。如果世人真正怀念我的话,别探究我个人的历史,请接纳我心灵的献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