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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宁。结果他恼怒地说:‘我只不过看上你会画骆驼。吉田由美子,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要不是尘虚不从,我要娶吉田由美子。他们吃了败仗,亡了国了,连乡下赶大车的都分文不花就领走了花姐儿。’张静宁一边数落着我和尘虚,一边气喘吁吁地将砚台恼怒地掀翻。浓黑的墨将一株牡丹给洇没了,他又现出心疼和后悔的样子。我离开了那个画坊,走到阳光纷涌的大街上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命运的敲门声,我想歌唱。”
让我们看看山顶的木屋。音乐流动的时候,山顶的木屋就扶摇直上。小木屋建在山的断壁上,山顶是浓翠的树木,而木屋所临的断壁则似一位穿着铠甲手握长矛的武士。音乐的节拍抑扬顿挫地把世界切割成许多彩色断带时,木屋旁已干涸的河床就涌下来澎湃的河水。月亮升起来了,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照亮了木屋。褐色的木屋在月光下变成了紫色的,而木屋里躺着的女人也是紫色的。除了她的头发保持生者的姿态外,山谷的风已经吸走了她的血肉,她的骨骼仍然清清白白地与风絮语。在这具骨骼旁边,有一件没有腐烂的红裙子和一本漆黑的《圣经》。这女人在与风结伴远行的时候正聆听上帝的声音,她很希望与圣灵感孕的不是玛丽亚,而是她。耶稣真的能拯救万民吗?耶稣并没有制止战争。天使如若不托梦给约瑟,玛丽亚能逃脱被羞辱的命运吗?我们在这座曾有一个女人生活的小木屋里不止一次听见了天使的歌声。耶稣降临人世了,天使最初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牧羊人:“耶稣来到人间拯救万民了。”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都为之颤动不已。像天使一般美丽的相信上帝的女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征战的人,她那年轻俊美的军官也英姿勃勃地参战了。她把最伤感的一个吻留在情人湿润的唇上,然后整天捧读《圣经》等待情人归来。她的情人没有归来,归来的是他的名字和像空气一样看不见的荣誉,姑娘噙着泪水离开热闹的都市,她来到山顶的小木屋,她希望圣灵能使她像玛丽亚一样怀孕,那样,她生下来的救世主也许会把她的情人重新找回来。然而上帝离她很远很远,离她最近的是清风明月、夕照河水,她将《圣经》和人间技加于她身上的最后的衣服弃置一旁,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木床上选择了长眠。在这以后的岁月,小木屋每当河水流动的时候就扶摇直上,它在人间时隐时现,而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却奔涌不息。
“拉威尔为写一首小提琴与乐队狂想曲,耗费了两年的时间。在乐曲中,一个即将死亡的世界沉浸在最后的舞蹈中,让我们沉默地为这个世界祝福吧。飞机跃过日本海,降落到东京的时候,我嗅到了和平和繁华的气息。我在东京湾的海边漫步,是冬日时令,天空是灰蓝色的,有一些鸟飞来飞去。战后的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纵横交错、摩肩接踵。我望着茫茫大海寻找密苏里号战舰的踪影。大海是平静的,它把苦难与幸福一笔抹杀了。我找不到密苏里号战舰的踪影。天皇投降诏书发布前后,日本军界自杀成风。日本陆海军少将以上军官自杀者达三十余人,大佐以下军官自杀者达数百人。在自杀的将官中,最为显赫的人物是最后一任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大将和杉山元元帅,还有与希特勒、墨索里尼并称‘战争三狂人’的东条英机。当东条英机用那把日本空军击毁美军B27重型轰炸机而从飞行员手中缴获的手枪自杀时,这把手枪与他开了一个浪漫的玩笑,子弹只是由左胸下方擦心脏边缘而过,而那位置恰恰是日本人剖腹入刀的位置。天皇在防空洞中召开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决定投降之后,阿南惟几感到大势已去,他整整五个夜晚都在灯前默默垂泪。拂晓时分,他穿着天皇赐予的衬衣,走出房间剖腹自杀。而杉山元与夫人则相邀在异地同一时刻自杀。自杀者标明着一个时代的过去。有些人只能属于一个时代。对于曾经狂热陷身战争的人来讲,与战争同时结束既作为时代又作为个人的历史是最为恰当的。我在东京湾看海,想象着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无数战舰从此启航的情景,也想象着日俘遣返归来的颓败景象。没有一种刻骨的过失感,战后的日本不至于发展得这么快。许多游人步履轻盈地步入迪斯尼乐园寻找快乐和神秘去了。我这个被战争逐出乐园的老人只能把目光一次次地投向大海和天空,我望它们的日子是不会太多了。当我转向北海道,在飞雪萦绕的札幌街头徜徉的时候,满目的苍凉和温馨使我忧伤不已。我来到了最有和平气息的登别,在山脚下的温泉馆中洗温泉、赏雪、听北海道民歌,我的眼角常常会被泪水濡湿,我明白我是多么热爱生命,热爱和平。在登别,一个战争的幸存者听说我来自中国,便将他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乞望我对他们曾犯下的罪行谅解。他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告诉我,战后他回到了日本,在千叶的姑姑家住了一段日子,他的妹妹和母亲死于广岛事件,他们在老家广岛的房子已是一片废墟。后来他来到函馆,在一家渔业公司当捕捞员,每天随着捕捞船到海上谋生。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娶妻生子。如今年事已高,妻子患子宫癌故去了,儿子在东京念大学,他便动用积蓄旅行,回首往事。我问他是否想去中国旅行,他垂下头低声说:‘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我想看看南京,我经常梦见南京。’我没有问他是否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对一个也许曾经双手沾满我们同胞的鲜血、而今又深怀愧意怀念南京的人来讲,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另一个叫做苦小牧的地方,当我坐在一家餐馆靠窗的位置望着苍茫海水边的自然保护区的候鸟的时候,另一个更沉默的老者向我走来。他叫山岸友和,三十年代曾到过长春、沈阳、哈尔滨,是作为前线记者采访战事新闻而来的。他消瘦肃然、面目沉静。我请他喝茶,那时谈话的氛围中正有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悄然流淌,它使我们陷入对往事回顾的气氛中。山岸友和只说了一句‘战争太堕落了’,便久久抬不起头来。后来他凄凉地说,八月十五日投降之后,由于冈村宁次一道愚蠢的命令,国民党统治区外的日军仍然继续作战,面对八路军、新四军的强大攻势,做徒劳的抵抗,致使数万日军作无谓伤亡。山岸友和说到此时痛哭失声:‘假使冈村宁次不下那道命令,我弟弟和许多人应该像我一样在祖国安度晚年,我弟弟热爱无线电专业,他死时才二十一岁。’就在这种时候,我积郁已久的泪水喷涌而出,我失声痛哭。我哭战争的胜利并不能拯救作为人的悲剧命运,我哭战争的阴影笼罩我们整整半个多世纪而阴魂不散,我哭好山好水的地方永远拒绝了本该享受它们的人。战争结束了,忧伤的曲子却经久不息。我终于在我要去的地方看到了庄严的废墟和肃穆的墓群。我和山岸友和走出餐馆,萧瑟的海风迎面吹来,远处传来天鹅寂寞的歌唱。山岸友和说,战后他弃文从医,做了大半辈子医生。他盛情邀请我去他在宿川的家中做客,我谢绝了。他驱车离开苫小牧,车速很快,全然不像是一个老人在驾车。那辆车极快地在我的视野中消逝。我望了望苫小牧的街景,然后朝海边走去。”
女仆已经是第三次把云字楼玫瑰油糕涨价的消息带给老妇人,老妇人已经懒于咒骂二十世纪了。女仆又把茶叶涨价的消息报告给她。老妇人沉着地问:
“还有什么东西涨了价?”
“香烟、火柴、毛巾、盐和菠菜。这些只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女仆停了一下说,“菠菜只那么一小捆,你猜猜要多少钱?这些个小贩子,要发死了!”
老妇人摆摆手,示意女仆不要再啰嗦了。
女仆偏偏觉得听来的消息还未报告完:“你不出门的习惯真是太好了。前天夜里,一个女学生被人在街拐角的地方糟踏了。糟踏也就糟踏了吧,还杀人灭口。女学生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的,任谁也劝不住。融丰银行更是不幸,保险柜被人撬了,钱丢了好多,现在街上都是拿着电棍的警察。他们要是早些出来,我们的米哪至于没了呢?”
“这都是些什么人干的?”老妇人问。
“都猜着说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干的。男的烫发穿花衣,女的留短发吃香烟,现今的小青年什么也看不惯。”
“不珍惜和平生活的一代。”老妇人默默地说,“和平年代也教人堕落么?” 老妇人伤心地说,“二十世纪末了,该发生的都要发生了。”
金字塔形的白色乡间历史博物馆里陈列着远古时代的石器。精美明亮的陈列窗背后是生锈的箭矢、缺口的石斧以及斑驳不堪的衣衫。现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它们面前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面对久远的历史,给人更多的是沧桑感。另一些陈列窗里则有饰有花纹的瓦罐和雕刻精美的花瓶。历史总是与战争难舍难分。与金字塔形的白色历史博物馆相邻的是猩红色的军事博物馆,那里面陈列着自有人类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争遗迹,弓箭盾牌、长矛号角、步枪大炮等等。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是人类对武器的制造达到登峰造极的一天。这一天,在新墨西哥的阿拉莫戈多试验的原子弹爆炸成功。七月二十四日,杜鲁门在一次会议上走到斯大林面前,低声告诉他,美国已试验出一种战争中从未用过的大威力新式武器。然而杜鲁门的话并未引起斯大林多大的兴趣,这位大元帅没有弄清杜鲁门到底指的是什么,仅表示希望美国在对日作战中有效地使用它。斯大林大概难以预料仅用九秒钟这种新式武器就把广岛送入了地狱。广岛和长崎,这两个遭受原子弹灾难的城市,有许多幸存者在多雾的天气仍然忆起那场可怕的灾难。军事博物馆,最应该收藏的是广岛原子弹的残骸。
“《归乡之役》在出版史上是盛况空前的。我在大城市的书店里看到了争相购买此书的人。人行道上、咖啡馆里、地铁车厢里,不同年龄的人都在谈论《归乡之役》。我在四月的某一天收到了《归乡之役》,寄书者就是著作者。他在扉页写道:愿意帮我完成下一部书吗?我在山谷中的小镇等待你。我彻夜未眠地读完了《归乡之役》,凌晨时分我泪流满面地给他回了一封信。我写道:‘我的心灵只能承受一次爱情,而对战争的回忆会毁掉你的余生。我更愿意未来的岁月你不是一个大作家,而是一个战后平凡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我很怀恋与你同度的时光,而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归乡之役》是我读到的最令人绝望的一本书,因而你可以放弃写作了。’可他并没有放弃写作,两年之后他又推出另外一本书《哭泣的和平》,这本书使他拥有了更多的读者。人们谈论《哭泣的和平》的时候,我正去买面包,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清香味,它使我曾有过的好日子突然掉头回来,令我潸然泪下。《哭泣的和平》到我手中时已是这本书畅销了两年的时候,扉页只有一句话:悠闲地活不如伤心地死,别拒绝看这本书。我望着他那熟悉的字体泪水涟涟。又过了七年,当我两鬓染霜的时候,他的三卷本的苦心经营了八年的长篇巨著《在金色的废墟前》出版了。虽然当时出版界一片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