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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还趴着士兵就打起瞌睡来。
在南方某地驻扎着六百多日军。一天,一艘运输船载来了二十名慰安妇,很久没有见到女人的日军官兵欣喜若狂,有的竟兴奋得大声哭泣。由于慰安妇的日程表安排得很紧,饥渴已极的士兵当即在军营的练武房内用几条毯子隔开,然后像接受体检似的排着队匆忙地进出。练武房的屋顶由于空袭而变得百孔千疮。天忽然下起大雨,雨水从屋顶哗哗地漏下来,把士兵们和女人们浇得浑身透湿,但是“慰安” 并未因此中断。幸存的士兵于战后回忆当时的经历说:
“明明是白天,却阴暗如同傍晚。在昏暗的光线中,湿漉漉的女人的身体就像涂了夜光涂料般闪着灰白的光。女的脸面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她身体很瘦,但乳房却大得胀鼓鼓的。在右边的乳房上有颗红痣。女人问我故乡在哪里,我回答是梨山县。女人说,她是秋田县的,那声音像美妙的音乐一样。雨水不断地淋在我的脊梁上,正在进行中,家乡的事忽然浮现在我脑际,我感到自己这种存在十分可怜。当我离开房间时,女人仰卧在那里,说:您体面地死吧。我回头看去,在黑暗中,女人正注视着我。她大概对每一个人都要说这句话吧!女人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上面放着一个护身符袋。她的话使我无言以对。”
老妇人用红笔在这段资料的某些语词划上了重点号。她喝了口茶,沉思片刻,拿起笔:
“军人在战争中是失去了家乡的人。一个在女人胸前想起家乡事的男人,肯定不是个坏男人;一个因为想起家乡事而觉得自己可怜的男人,肯定不是一个全心全意投入战争的军人。这样的人不应成为我们的敌人,可他却的的确确是我们的敌人。战争就是一架冷酷地批量生产‘敌人’的机器。我不知道一个曾经在战争中接受过慰安的觉得自己可怜的男人,在战后的处境会怎么样。他回到了家乡,可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乡了。而那持有美妙声音的慰安妇又魂归何处?没有体面死去的,必将苟且活着。而那说着‘您体面地死吧’的人,却一生都求不到体面的死,她把她的体面都祝福给别人了。”
那肯定是八月的风景,这对青年男女如此陶醉地漫步在蓝色的湖畔。湖畔上绿草茵茵,野花峥嵘,银白色的鸟从空中飞过。远处走来头包纱巾挎着竹篮采矢车菊的姑娘。姑娘带着一只顽皮的小狗,它忽前忽后地撒着欢,它望着天空的白鸟的时候也许会问主人它为什么不能飞。矢车菊金灿灿的,声名显赫的阳光将它们的花蕊映照得更加亮丽。在姑娘脚印消逝的深处,是富足的农庄。一些妇女守着奶牛挤奶,而有些孩子则去寻草莓了。
“对这些小镇我似曾相识,可我认不出哪一个是我居住过的了。我居住的小镇大都有山,山上有雪,有的山峰很高,夏天时雪也不消融。在初春时节,路总是泥泞不堪,我总觉得我母亲就是在走完一段泥泞不堪的路后将我生下来的。我见过的房子太多了,它们有时是天堂,有时却是囚室,我曾在天堂中迷失了自己,而又在囚室中找到了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房屋会完全给人以幸福或悲哀。我从未与树分离过,树木与我一同汲取空气和大地的养分,不同的是,我在大地上消逝的时候,树木仍然对着蓝天成长。我母亲故去多年以后,当我徘徊在初春泥泞的山路上,面对着轰轰烈烈的晚霞,我忽然很怀疑我的父亲是个牧师。我寻遍了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没人告诉我父亲是谁,我是一个丢失了父亲的人。有一种歌声就容易被丢失,歌声响起来的时候无数饥渴的心灵把这歌声分食了。我父亲可能就是这样丢失的。我记得进每一个小镇都是颇费周折的,有时候驱车沿着笔直的山路来到一个小镇,你已经看见这小镇的轮廓时,路却变得曲折起来,你不得不把着方向盘转迷宫似的左绕右绕,当你满头大汗在道路尽头停下车时,就有了再也不想离开那里的感觉。”
“战后的一段岁月,假日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幽灵似的驱车拜访一个又一个小镇。我独独避开了那个有着温馨咖啡馆的、有着对我来讲比教堂还要重要的邮局的小镇。我曾在一个气候宜人的夏日在一个小镇邂逅了一位作家。他的弟弟是海军,死于太平洋战争,而他自己参加了欧洲战场的战争。他身上弹痕累累,嗜烟如命,患有严重的神经性头疼病,是个集温柔与愤怒于一体的矛盾物。他正在写一部关于战争的书,我为他当了一个时期的速记员。也就是说,这本书的后半部分是由我记录下来的。他的房子靠近山谷,那正是可以开窗的季节,新鲜空气层出不穷,我们把窗子长久打开着。他站在窗口背对着我,面向山谷,而我则坐在壁炉旁的硬木椅子里。他口述时从来都是一个姿势:双臂抱胸,仿佛稍稍不慎他的心脏会从胸腔中迸出来,他得竭力按捺住激情。他的语气忽高忽低,一个章节记录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像纸人一样倒在摇椅里。而我因为受了故事的感染不停地催促他赶快进行下一章。我期待结局,而结局久久不肯出现。大个子兵战死了,他的未婚妻正巡回演出到前沿阵地。少校接待了这个女人,并为她的善良和姿色所打动。少校在心中发誓战后一定娶她。然而一次战役中少校不幸失去了双腿,在后方医院里他一遍遍地怀想她的歌声:啊,故乡的风来到我身边,我闻到了四月青草的气味儿,还有岸边的牛羊,我不愿说再见,我在落日余晖中把家乡装在心头。少校在歌声中发誓要使自己站起来。午夜十一点换岗的时候,有一个士兵撒尿时忽然觉得天地一亮,一颗流星迅速划过天际,他想起了故乡的池塘,被阳光照耀着的金色池塘,那一夜他泪流满面。作家在叙述一些令人感怀的情景时语气是平静的,我不知道他写这部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那些没有参加战争的人懂得战争是怎么回事,还是为了纪念那些牺牲在前线的士兵?我不得而知。他的书没有献辞,他不把书献给某人,也许就是献给某个时代了。他创作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吸烟,当然,有时他也走出房屋,到山谷转上一会儿。尤其是他的头疼病发作的时候,即使是深夜,他也会到山谷去。他的书历时两年,在又一年的春天完成了。书名是《归乡之役》。”
老妇人沉沉地睡着了。钢琴声淹没了仲夏的雨声。女仆摆完纸牌悄悄走进老妇人的写作间,给她披上一条轻柔的羊毛毯子。昏暗的灯光下,女仆望见老妇人的睡态安详宁和,她的斑斑白发浪漫地垂在耳际。桌前的几本画册打开着,一个静美的裸体女人正站在窗前看海,另一空间则是牧羊人赶着羊晚归的情景。女仆将画册一一合好,然后倒了残茶,关了窗,站在老妇人面前看着她的手指,那已经不是弹琴的手指了。女仆叹息了一声,关掉了电唱机,刹那间房间充满了鲜明的雨声。仲夏的雨声使女仆有离群索居的萧瑟感。她回到房间,继续摆纸牌。一对黑颜色的A率先走出牌群,女仆念叨着:“谁的道路这么黑这么难行呢?”
雨声停止的时候森林看上去清新明丽了许多。一带油绿的松树背后是一座桔红色的秃山,这是火山喷发经过的地方,红色的熔岩像坚实的铠甲一样包裹了山体,使它在蓝天下绚丽夺人。老妇人对着这座色彩鲜明的山喝了一刻钟的茶,买早点的女仆再次把云字楼玫瑰油糕涨价的消息带给她:
“云字楼仗着老牌号,一个季度涨了两次价了。”女仆面有温色地说,“倒不如一次涨完了完事。别处的油糕都不如它的味正。”
“二十世纪末了。”老妇人付之一笑:“云字楼不涨价,我的钱就花不完了。我盼着早点把钱花完。”老妇人捏起一个玫瑰油糕,慢吞吞地吃起来,边吃边断断续续地骂着:“可憎的二十世纪。”
拉威尔的少年西班牙的风景再度重现,老妇人很轻易地走入回忆的境界。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到战败国看看,我不知道这动机是否善良。我渴望着看到战败国庄严的废墟和肃穆的墓群,它们也许会使我在此生痛彻地哭上一场。我在中国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已不知道哭的滋味了。让我们再看看半个世纪以前的画面:我们的一个同胞赤膊跪在地上,他的目光透出屈辱忧忿和一抹淡淡的无奈。他的身旁正有一个敞开衣襟的日军用军刀蛮横地对准他。不远处的一个打着绑腿的日军叉腰像看木偶戏一样表现得饶有兴味,而另一侧两个留胡子的兵则若无其事地背着手 ‘观战’。画面极深处有两棵枯树,它们将死灭的枝桠努力着送出黄土,画面是猩红色的。再看看这幅黑色画面:一个刚被斩首的同胞的头颅被一个面目臃肿的日军提在左手中,他像提一条鱼那样镇静,而他的右手则斜斜地握着长长的屠刀。他的脚底,是我们同胞无首的尸体。上帝并没有暗示人类首身分离,而人类在战争中却往往让人身首异处,那离开了躯体的头颅是那般秀丽,死者用疲乏的眼睛看着远方。另一幅照片是大屠杀后的情景,冰冷的台阶上横躺竖卧着许多尸体,一个儿童用手扯着他母亲的脚,而他的母亲倒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永远地丧失了光明。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是多么想在接触这些照片时突然双目失明,没有任何人喜欢重温苦难的历史。那一幕幕情景已经过去,而它突然像商品广告似的赫然出现在和平年代时,仍然令人痛彻心头。我不想走遍世界,我只想到曾对战争抱有狂热热情的日本去看看。”
与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冬季可媲美的,无疑是日本北海道的层云峡与登别。如果雪天来到那里,温泉区将显得格外清寂幽美。一个年轻的穿红衣的女孩子站在雪景前对着照相机的快门频频微笑,女孩子把快乐的时光播撒在画面上。许多无忧无虑的滑雪爱好者驾车朝雪山来了,这时节世界充满了寒冷的鸟声。
“日俘遣返时我回到扬州,我认识了一个叫张静宁的画匠。他开了一个画坊,画些花鸟虫鱼之类的东西聊以维持生计。张静宁的妻子因为生第二个孩子到乡下的娘家坐月子,而不幸被日寇奸污,她不忍羞辱,投河自尽了。张静宁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尘虚,喜欢画奔马和公鸡。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在画坊门前匍匐在地为人画公鸡时,就喜欢上了他。尘虚领我见了他父亲。张静宁三十上下,刀条脸,颧骨很高,瘦高的身形挑着一件灰布长袍,中分头发,严谨刻板,匠气十足。他画的牡丹都是临风怒放的模式。他的画坊看上去俗气而又热闹。战后初期的日子是混乱而欢乐的,许多可以安居乐业的人都来画坊买上一幅喜气洋洋的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厅堂里。出入画坊的,也有一些日侨,有一个叫吉田由美子的非常喜欢画水草和虾,她也喜欢尘虚,可尘虚更喜欢我。我教尘虚画骆驼,这还是幼时父亲教我的,尘虚一学就会。张静宁觉得我很适合做他的妻子,就胆胆怯怯地向我求婚,可我那时没有一点兴趣建立家庭。我想在战后平静地独自想点什么,我拒绝了张静宁。结果他恼怒地说:‘我只不过看上你会画骆驼。吉田由美子,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要不是尘虚不从,我要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