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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建筑师的面色苍白的儿子也坐了过来,他们同时低声地为我唱一首哀伤的歌曲。我愿意去爱他们,但我的灵魂却越过危险的峡谷边缘,朝欧洲的一个国度飞去。我想把自己的余生留给那里,如果不能,而灵魂果真有知的话,我愿意我的灵魂永远栖居在一个古老的屋檐下,那屋子里住着我早已枯干了的爱人。”
女仆在门前的小庭院里种了有限的几行罂粟花。花间本无杂草,可她仍然睁大眼睛努力从中看出杂草。紫丁香谢了好久了,它那馥郁的香气经久不息地流到另一个世界了。一个世界消失的事物,必将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在女仆莳弄花草时,不远处的建筑工地正在搭脚手架。有一些人从路边经过,有的擤鼻涕,有的神色木然地东张西望。女仆想,这些活着的人再过一百年都是花下的泥土,女仆给花培土时就感觉到了土的灵性。
“米怎么会和米虫一起没了呢?谁手脚这么快偷了这东西?这一带的警察难道都去喝茶啦?”女仆习惯自问自答。离这几百里的乡下还住着她的儿女们,他们在那里种玉米,养孩子,喂鸡和猪,也看日落日出,日子过得挺有生气的。
女仆对着还未开花的罂粟苗说:“她要是秋天时还写不完书,我就回乡下吃新米啦。”
老妇人重读那封半个世纪以前发出的信。
我最尊敬至爱的拉威尔先生: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可你的音乐给了我一个比你少年的西班牙还要美丽的故乡,这个故乡是天堂。我母亲带着我送给她的一朵红玫瑰去这个故乡了。我刚刚送她回来。现在是冬天,你那里也在降雪吗?世界上惟有一座山峰是可以让人顶礼膜拜的,那就是音乐,而你是这山顶的巨树,是可以让我听到天籁之音的人。上帝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话,可你却对我说了那么多话;上帝从未感动过我,可你让我感动了。上帝没有给予我故乡,而你却给予了。在我的心中,你就是上帝,就是故乡,就是那个可以给我制造安息地的爱人。虽然我知道一九三七年已经同旧照片和枯叶一样成为历史,你已经永远存在于另一世界了,而我不能让我的倾诉成为一纸空文。我愿意它飞到法国,从它到达之日起,法国的天空将晴朗如洗,而我的灵魂将在余生中得到安宁。为了不收到它找不到旧主人怅怅而归的沉甸甸的失望,为了不看到信笺上写满你名字的信再回到我身边,我决定离开这个风景优美的小镇。我将永远记住这小镇的邮局,它对我的一生来讲,远比教堂重要。
老妇人写下上述文字时心潮难平。她相信从时间上来说,这封信早已诞生了。对人来讲,心灵远比形式重要,一封信飞进耶个永恒的画面,画面才有了灵魂,如同教堂拥有了钟声一样。
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古堡的情景。古堡永远是一部写也写不尽的史书。我们看到的古堡却是平静的,它处于雨后状态。岁月在它身上留下了金黄色的痕迹,古堡的顶端生长着油绿的树木。这也可以说是一带古堡群,也许这里曾经刀光剑影,有过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有过欺骗、荣誉,但岁月的磨蚀却使它的外表如大理石一般平静坚硬。古堡有许多窗口,风不管从哪个世纪吹来,那窗口都纹丝不动。我们还看到了彩虹,它就从古堡背后升起,在蓝天下,像一条被上帝逐出乐园的美人鱼妖烧地悬浮于半空。它的斑斓颜色使天空更加澄澈。这时候我们闻到了雨后古堡散发出的富有诱惑的潮气。画面有了动感,一个牵着骆驼的旅人疲惫地经过这里。骆驼和人一直穿过古堡群,后来走到落日里。
扬州沦陷了。它的沦陷同落日一样让人痛心。而南京、芜湖、镇江等江南名镇也未能幸免于难。沦陷区的情景令人惨不忍睹。有的人被刺死后,肠子露在衣服外面;而一次空袭降下的炸弹使得街上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顷刻间魂魄归西,树身、墙壁上到处贴着肉片。而一些被强奸后的妇女有的被割去乳房,有的下身被塞上了玉米秸甚至木棍。那时音乐在血河里呜咽不已。
我对人的怀疑是从一九三七年以后的岁月开始的。我不知道人是什么。我看到了非人的东西,看到了暴力和罪恶,看到了毁灭。我憎恨战争,而在和平年代里我对那些因战争而成就自己的将军心生崇敬之情时,我便觉得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有此种心理实在是罪过。将军的传记不管多么辉煌,都是一部杀人史。所以我不看将军的传记,只看艺术家的。我母亲对扬州的眷恋笼罩着她的后半生,事实上一个人疯了之后不管她活上几百年,都是没有生命可言的,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归乡了。我带着处处依赖我的母亲离开了汾阳,那时候汾阳无雪,从城里到乡下的路上到处是逃难的慌乱的人群和路两侧衰败的凄草,人们仍然渴望找到一片和平乐土。天空在那些年显得很低,总有一些驱不散的铅灰色积云浮游在半空中,老人们说,那是屈死的冤魂。我和母亲到汾阳后在一座尚未被敌军袭击的村子住下来,那里离北平很近,因而更加不太平。小村面向大平原,毫无防御工事。母亲除了唱歌就是吃饭,在这两点上她都显得很饥饿。我不得不每天为我俩的肚皮操心。
我先给一个富庶人家帮厨,后来这家的小姐要出嫁而需要刺绣工的时候,我自荐了自己美丽绝伦的刺绣手艺。我在猩红色的锦缎上绣碧绿的莲叶和乱游的金鱼,在湖绿色的缎面上绣红色的牡丹和银白的蝴蝶。我和母亲的生计以此维持着。那小村子有一座油坊,油坊的掌柜是个瘸腿的胖男人。他看上了我母亲的容貌,每天来窗前骚扰她,而母亲则随心所欲地站在被我反锁在屋的窗前对油坊掌柜频频微笑。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刻,听说日本人要进村了。人们纷纷携着家眷钱财落荒而逃,那位小姐的婚礼也未如期举行。无论年老年少的女人都将脸涂上灶底灰,尘垢满面,而且都穿得衣衫褴褛,有的甚至女扮男装。我背着简单的行囊牵着母亲的手走在逃难的人群中时,眼前不止一次闪现出老家扬州的情景。我们在扬州有五间房子,房前的天井有绿色的藤蔓,我和两个弟弟幼年时喜欢在天井里做抬花轿的游戏。每次我都扮新娘,两个弟弟自然都是轿夫,至于新郎是谁,我是不知道的,因为轿夫从未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们家的客厅有六把楠木椅子,猩红色的,而红木茶桌上则永远放着一盆兰花。到了吃河蟹的时候,父亲就请他的朋友们来饮酒赋诗。女仆把陈醋分放到橄榄形的小食碟里,然后兑上新鲜的姜丝,而锅里被蒸着的河蟹已经把满身鲜气抖搂出来了。父亲曾有诗来描述吃河蟹的情景:
不须美酒邀明月,
自有河蟹映红光。
若知手足已被缚,
何不欣然葬诗魂?
意思是说;桌上的河蟹把红莹莹的盖对着月光。月光便丝丝缕缕地落到蟹壳上,使它背上红光熠熠。那河蟹若知道自己早晚要被捆了手脚扔到锅里来做下酒的吃食,何不顺其自然地成全诗人,以牺牲自己来使一首好诗诞生呢?然而父亲要出家之前,却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深表愧意,他不吃活的河蟹,不在夜间出门,以免不慎踩死路上的虫子,而白天走路时总是弯腰弓背留神看着脚下。一次我陪他上鱼市,他看到活的鲫鱼和草鱼被人从水盆中捉出,被细铁丝活生生地从粉嫩的鱼鳃穿过去,便痛苦得有些气短了。更可怕的是杀鳝鱼的情景,商人脚下踏着一块木板,板中央早早就被提前钉透了的钉子将锐利的尖头对准鱼,商人捉出活的鳝鱼,像玩蟒游戏的人一样麻利地用两手分别擒了首尾,用劲踩住板子,俯身将鳝鱼‘嚓——’的一声从钉子上划过,柔软而滑润的鳝鱼就从肚腹处破开了一尺见长的口子,血淋淋地呜呼哀哉了。每逢女仆从街上买回鳝鱼的时候,父亲就躲在书房里拒绝吃饭。我母亲那时就悄悄嘀咕,说他这是有些不对头了。他出家前留给母亲这样一首诗:
空有儿女对日月,
相思苦短昼夜长。
若入空门听雨声,
胜似人间饮群芳。
母亲哭泣着,希望人间的寺庙在一夜间夷为灰烬。母亲没有活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早晨,否则,她会觉得美国扔到广岛的原子弹应该投到父亲出家的寺庙上,那样,她和父亲都彻底得救了。
老妇人对着一个金黄色的空间流泪。《无心敲雨》的旋律将秋日映在湖面上的落叶渲染得更加明丽。山脊上的白云很厚,躯干笔直的针叶林看上去浓密极了,它们投在湖水上的影子像是一把男人的络腮胡子。女仆像蜻蜓一样无声地走进屋子,将一碗有声色的茶递给她。她饮茶的时刻秘鲁的《飞逝的雄鹰》又激情荡漾地将她带到一个蓝色地带,那是薄暮时分的蓝幽幽的山谷。她站在那里,忆起了她的第一个男人。
“离开那个风景优美的小镇之后,我来到了另一个有雪的小镇,我在那里生活了七年。我和邻居相处得很融洽。我的房子位于小镇西北方,是米黄色的,靠近山谷,看上去卓尔不群。那时候战争进行得正如火如荼,我在小镇的学校教孩子们学习历史。孩子们对历史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听战争的消息。只要传来局部胜仗的消息,他们便会欢呼雀跃。在孩子的心目中,战争是伟大的神圣的。只是有一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子,他哥哥不幸战死,从此之后他就逃避庆贺战争的场景。他忧伤地对我说:战争不是好东西,它让我失去了哥哥,我哥哥是个好人,我以为战争只会死坏人的。我对他说:战争在选择殉死者时是毫无眼光的。”
“这小镇有一个小小的汽车修理站,修理工三十多岁,又高又瘦,喜欢吸烟和弹吉他唱歌。他的妻子死于难产,所以他在和我同居的岁月格外小心谨慎,他恐怕我会怀孕。我是在一个冬末的傍晚与他相识的,我开着旧车到修理部找他,他满脸油垢地守着一辆卡车一边吸烟一边于活。我说:嗨,修车的——他就抬起头来很自然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不可捉摸。车修好后天色已晚,我们那个小镇在冬日里最让人忘却不了的是铺天盖地的暗红色云霓,它经常地出现在向晚时分,像是给小镇披上了红色衣裳。他约我去吃晚饭,我们步行到镇东头的小餐馆,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席间我对他谈起战争,他只是静静听着,时而皱皱眉抬起头望我一眼,像老朋友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吃吧。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他是和平主义者。那天我们喝了些酒,从餐馆出来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问我:你喜欢音乐吗?我便哽咽称是。他说:音乐并不是让人哭泣的,它是唱给勇敢的人的。我跟他来到他的房子,听他弹唱了盛行于那一带山谷的歌曲《群山消逝在远方》以及《雪中的云霞》,那一刻我爱上了他。那一夜我在他的怀抱中忘却了一九三七年的日子,忘却了那个小镇的邮局。第二天早晨我走出他的房子,发现那房子是天蓝色的,我想它将是我的家。雪路上行走着一些老人和儿童,老人们找轻松环境去回首往事,而孩子们则无忧无虑地奔向学校。那一刻我几乎要忆起自己的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