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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我继续说,“我想起来,有样东西我非常想再看一眼。”
沉默很久,大臣说:“我得先去上个厕所。”
“好的。”我对他说,“您去上厕所,完后到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去散步。我来找您前,您哪里也别去。”
大臣好像答应了,沿着走廊向前走去。我回到屋里。我觉得头晕得厉害——如今我的计划已经展开了——我把手放在门上,门推开,手指间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碰到。
南瓜不在桌旁,她在自己的旅行箱里翻找东西。我张了张口想说话,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我只好清了嗓子再度开口。“南瓜,我想求你帮忙。”
我等着她说她很乐意帮我,但她只是拿眼瞅我。
“我想你不会介意我请你……”
“说吧。”她说。
“大臣和我要出去散散步。我会把他带到老戏院里,然后……”
“为什么?”
“那样他和我就能单独相处。”
“大臣?”南瓜难以置信地说。
“我过后会解释,但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我要你把伸江带去那里,还有……南瓜,这听起来很奇怪,我要你们发现我们。”
“你什么意思,‘发现’你们?”
“我要你找个法子,把伸江带到那里,打开那扇我们早先看到的后门,这样……他就看见我们了。”
“小百合,你到底要干什么?”她问。
“现在我没有时间解释。南瓜,但这非常要紧。说真的,我的整个未来就在你手里。搞清楚,只要你和伸江——不是董事长,也不能是其他人。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可以。”
《艺伎回忆录》 四那年春天(4)
她久久地看着我。“又要南瓜帮你忙了,是吗?”她说。我拿不准她这话什么意思,但她没有解释就离开了。
我不能肯定南瓜是否答应了帮忙,但我此刻只能指望她了。我在走廊上找到大臣,一起朝山下走去。
“大臣,您能和我进来一会儿吗?”我说。
他好像不解其意,不过我走上房子一侧的通道时,他也就跟在后面。我爬上石梯,为他开了门。他犹豫了一下就进去了。如果他这辈子都在祗园里混,他当然会明白我的想法。因为如果艺伎把一个男人引到偏僻之处,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名誉置于险地,一流的艺伎更不会轻易做这等事。但是大臣仅仅是站在戏院里的一块阳光地上,像是在等公交车。我把折扇塞回腰带,双手抖个不停,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计划坚持到最后。关门的简单动作耗尽我所有力气,接着我们站在屋檐间漏入的惨淡光线下。大臣仍然一动不动,脸朝着舞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垫。
“大臣……”我说。
我的声音在不大的厅里回响不绝,我之后就放低了音量。
“我知道您曾为我的事和一力茶室的老板娘谈过。是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大臣,如果可以的话,”我说,“我想告诉您一个关于艺伎和代的故事。她已经不在祗园了,但我曾经和她很熟。有个重要人物——就像您,大臣——一天晚上见到了和代,非常喜欢她,于是每晚都来祗园看她。几个月后,他提出要当和代的旦那,但茶室的老板娘却道歉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人非常失望,但有天下午和代把他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那个地方和这个空戏院很像。她对他说……即使他不能当她旦那……”
我刚说到最后一句话,大臣的神色就变了,好似云彩四散,阳光照遍山谷。他笨拙地向我走来。我的心怦然而跳,好像有面鼓在耳朵里敲。我禁不住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闭上了眼睛。我再度睁开眼时,大臣已经近在咫尺,我们几乎肌肤相触,我觉得他脸上湿答答的肉都擦着我的面颊了。
我躺倒在垫子上,这不是榻榻米,只是一片粗糙的草编垫,我能感觉到下面坚硬的地板。我用一只手把和服和衬袍掀到一边,膝盖以下就露了出来。大臣衣服还齐整,但他立马躺到我身上,腰带结挤压我的背,我只好抬起一侧臀部让自己舒服一点。我的头也扭到一边,因为我梳的是散岛田发型,后面垂了一个硕大的发髻,稍一用力,就会弄坏。这个姿态当然很不舒服,但我的不舒服与心里的不安和焦虑比较起来,根本不足挂齿。突然我想到,我把自己置于这种窘境,头脑是否一直清醒?大臣用一条胳膊撑起身子,手伸入和服开始摸索,指甲挠着我的大腿。我没来得及想自己在干吗,就按住他肩膀把他推开……但我随即想到伸江成为我的旦那,我的生活中将永无希望,我又把手缩回来,垂到垫子上。大臣的手指沿着我大腿内侧往上蠕动。正在此时,我听到他腰带的哗啦声,接着是裤子拉链嘶地一响,片刻后他就挺入了我的身子。我怎么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五岁那年,这种感觉奇怪地和螃蟹医生产生呼应。我甚至听到自己的啜泣声。大臣用胳膊肘撑着自己,脸靠在我的脸上,我只能从眼角瞥见他。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去,他朝我突着下巴,那样子不像人,倒更像一头野兽。这还不是最惨的,由于他下巴前突,下嘴唇就像一个杯子似的盛满了口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吃鱿鱼内脏的缘故,他的口水里有种灰色的黏稠物,这让我想起一条鱼被刮鳞后,留在砧板上的东西。
我早上穿衣的时候,在腰带后面塞了几张吸水宣纸。我想如果我决定要做这件事,到了后来大臣可能会用它们来擦身子。目前看来,我得提前用它们来擦掉溅到我脸上的口水。可是他这么重的份量压在我臀部,我没法伸手去摸后腰带。我试着低低地喘了几口气,但恐怕大臣误会成我很兴奋,总之,他突然变得精力旺盛,嘴唇里的口水也汹涌而出,简直像溪水一样奔流不绝,不可遏止。我只能紧闭双眼等待。我头晕目眩,好似躺在小船底部,在风口浪尖上被抛来甩去,头不住地撞击船侧。突然,大臣发出一声呻吟,静止了一会儿,同时我觉得他的唾液淌在我脸上。
我又想去拿腰带里的宣纸,但大臣跨在我身上,喘着粗气,好像刚进行完一场赛跑。我正要推开他,却听到外面一阵沙沙作响。我的厌恶感已经无以复加,几乎能淹没所有的东西。大臣好像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朝门看去,好像是想在那里看到一只鸟。接着门吱呀一声敞开,阳光倾泻在我们身上。我不得不眯起眼,辨出两个人影。一个是南瓜,她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来到戏院。但她身边探头张望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伸江,而是董事长。
《艺伎回忆录》 四仁田小百合(1)
我把部长带到空戏院去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就像只等刀子向断头台上砍来。我虽然快要被担忧、恐惧、厌恶所压垮,但还有一种兴奋之情。门推开前一刹那,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膨胀,仿佛河流在涨水。因为我从未采取如此极端的办法来改变我未来的人生轨迹。我就像个孩子,踮着脚尖走到悬崖峭壁上俯视大海,但怎料到一个大浪袭来,把我击入海流,席卷而去。
后来,我走回房间,头晕乎乎的,心里怕得要命。我看见南瓜走进了前面带顶棚的通道。她瞧见我就停下脚步,慢慢把目光凝聚在我身上,好像一条蛇发现了老鼠。
“南瓜,”我说,“我让你带伸江来,不是董事长。我不明白……”
“是啊,小百合,你一定很难想明白,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帆风顺?已经糟糕透顶了……你是搞错了我让你干什么吗?”
“你就是觉得我笨!”她说。
我怔住了,默默地站了很久。“我把你当朋友。”我最后说。
“我也把你当朋友,曾经。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说得好像我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南瓜,但是……”
“没有,你从来不做这种事,是吗?完美的仁田小百合小姐从来不做!我想你夺走我艺馆女儿的地位也是无所谓的?小百合,你还记得吗?我不顾一切地帮你和那医生。我冒着惹初桃生气的危险帮你!你却背信弃义,偷走我的东西。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大臣的小圈子里来。这次我很抱歉,你再想利用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南瓜,”我打断她的话,“那你就不能不答应吗?你为什么要把董事长带来?”
她站直了身子。“我非常清楚你对他的意思,”她说,“只要没人看见,你的眼睛就长在他身上,就像毛皮长在狗身上一样。”
她愤怒地咬着嘴唇,我能看见唇膏染红了她的牙齿。我现在意识到,她一直打算用最恶毒的方法来伤害我。
“小百合,很久以前你拿走了我的东西,现在你觉得怎样?”她说。她的鼻孔张开,满脸怒火,像着了火的树枝。仿佛这么多年来,初桃的灵魂一直困在她体内,现在终于挣脱出来了。
那是个折磨人心的夜晚。大家都睡着后,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旅馆,走到海边悬崖,往黑暗里眺望,海水在我脚下咆哮。波涛轰鸣,宛如痛哭。我好像看到所有事物的表面下都隐藏着一种我前所未知的残酷——这树,这风,甚至我脚下站的岩石,都似乎和我童年的敌人初桃结为同盟。风声呼啸,枝叶摇摆,好像在嘲笑我。那晚我把董事长的手帕带着睡觉,望能得到最后一次安慰。现在我把它从袖子里拿出来,擦干脸,举到风中。我刚要让它舞入黑暗,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田中先生寄给我的小小牌位。对于离我们远去的东西,我们总会留个纪念品。艺馆里的牌位是我童年生活的唯一遗存,而董事长的手帕,也将会是我余生的遗存。
天见回来三天后的周三下午,我得到通知说岩村电器公司打电话给一力茶室,让我晚上去陪宴。我以为伸江是来告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前往一力茶室,一个女仆带我上楼,来到那间祗园关门那晚伸江与我相会的屋子里。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得知他为我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天堂,看来我们在同一间屋里庆祝他成为我旦那,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庆祝。
我等了十分钟或一刻钟后,开始想他到底来不来。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我还是把头靠在桌上休息了,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听到远处有击鼓声,还有水龙头里流水的咝咝声,接着我觉得董事长的手抚在我肩上。我知道这是董事长的手,因为我抬头看是谁在碰我时,他就在那里。击鼓声是他的脚步声,咝咝声是门轴滑动的声音。现在他站在我身边,女仆候在他身后。我鞠躬为自己的睡着而抱歉。有一刻我糊涂了,怀疑自己是否真地醒了,但这并不是梦。董事长坐在伸江的座位上,伸江却不在。女仆上来送酒时,我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董事长是来告诉我伸江出了事故?还是遭遇了别的什么坏事?
“伸江先生……很好吧,是吗?”
“哦,是啊,”董事长说,“他很好。”
《艺伎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