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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苦要冒这个险?把沈襄交给刑部,按原判依律戌边,不是一样保全他的性命?”
“交给刑部?”曹懿有点光火,站起来冷笑一声,“谁能保证不会原样再炮制一次?沈练为人虽然疏狂,却完全是个真君子。上疏弹劾过严嵩的人,只有他与严嵩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没有任何沽名卖直之心。我做不了这样的人,可是收留他的儿子,倒还做得到。”
方先生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叹口气道:“你的脾气,还和小时候一样。这也罢了。可这孩子聪颖异常,天分极高。如今底细不明,就让他进书房,是否太冒失了?”
曹懿慢慢摊开手心,灯光下两粒象牙骰子闪着润泽的光芒,“大赌注已经离手,不在乎再多一笔。”他笑得极为孩子气,带点乞求的目光看着方先生,“先生……”
方先生无奈,他小时候犯了错被老候爷责罚,每次用这样的办法撞先生的木钟,十有八九奏效,不知道逃过了多少板子。只能长叹一声,“算了,如今是福是祸都已躲不过,吩咐家人严守秘密也就是了。”
曹懿转过脸偷偷地笑了。
这天周彦从府外回来,听到传唤匆忙赶到书房时,风氅还未脱下,进房先倒了杯热茶抱在手里,凑在火盆边取暖。曹懿正在一件件交代家人,他说一句,家人便答应一句。
“开始预备车轿行李。正月十九启程赴杭州。”
听到这句话,周彦大吃一惊,问道:“正月十九出发?正月十七就是端妃的忌日,往年不是要连做三天道场吗?”
曹懿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周彦会意,“汪直又杀回来了?”
曹懿点点头,脸上倦意隐现,“这回是从浙西登岸,俞大猷在那儿驻防死守,没沾到什么便宜,转道苏州、松江,竟然未遇任何抵抗,上海、南汇、川沙、嘉定均遭屠掠,死了二干多人。我、胡宗宪、阮鄂,被人兜底给告了,说我们以邻为壑,坐视不救。”
周彦惊得张大了嘴,“江南两省竟然一点防备也没有?每年例拨的军饷都用哪儿去了?”
曹懿揉着眉心颓然道:“我们尽快赶回去。今年的法事就做一天吧,相信姐姐不会在意。”
方先生见周彦腋下夹着一个油纸包裹的卷轴,惊讶地问道:“怎么,被严府退回来了?”
周彦放下卷轴,一脸鄙夷之色:“他果真忍心不收,我还真佩服他。小严让人传话了,说老太太看了很喜欢。又说老太太有七、八年没见过公子了,想念的紧。如果公子公务繁忙,不妨在画上题首跋,也让老太太见字如见人,得点安慰。”
方先生楞了楞,苦笑一声:“这位严公子,倒真是步步紧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曹懿抱着手臂站在窗前,盯着窗外被风吹得呜呜做响的树枝,神色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走至桌前打开卷轴,就要提笔濡墨。方先生却一手按住画纸,沉声道:“公子,你这样一落笔,有些事可就坐实了。”
曹懿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凄凉而无奈:“他把严老太太抬出来,我还能怎么做?当年爹和我从狱中出来,家徒四壁,从人离散。是严老太太照料着,才度过最艰难的几个月。这个情,总有一天我要还。”他低头略一沉吟,便在画上题了一首七律:“中山孺子倚新妝,郑女燕姬独擅场。齐唱宁王新乐府,金梁城外月如霜。”写罢笔一扔便转身离开。周彦见他神色不对,待要跟上去,方先生拉了他一把,轻轻摇头。
曹懿心乱如麻地低头疾走,直到被一扇门拦住,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上了通往东院的小路。东院荒芜已久,所以这条小路鲜有人至,因此显得破败不堪。月洞门上残破的门环,积着几寸厚的积雪。
他伸手轻轻一推,门便缓缓无声地打开。雪地上几只觅食的乌鸦听到人声,惊慌叫着飞走。满地的枯蒿足有一人高,冷风吹过屋檐,滴水下的铁马发出清冷凄凉的撞击声,廊庑寂然如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隔着窗纸向里看时,只有遍地积尘,靠床的玫红幔子依旧挽着,只是已退去了鲜艳的颜色,丝丝缕缕在风中漂浮。
曹懿额头抵在窗棂上,心中酸痛难忍,热泪滚滚而下。这个院落,就是姐姐曹憩儿进宫前住过的地方。
曹懿的母亲在生他时因难产去世,长姐如母,大他八岁的姐姐一直对他呵护备至。十七年前,十五岁的曹憩儿入宫待选,因容颜出众,性情温淑,因而宠冠后宫,进宫第一年即越过贵人和嫔,直接被封为端妃,父亲也恩封“瑾宁侯”。第二年,便发生了“壬寅宫变”,端妃的宫婢杨金英等十几人趁着嘉靖熟睡,绳系其颈,密谋勒死,幸被方皇后赶来救下,嘉靖才幸免于难。
方皇后对端妃嫉恨已久,因事情发生在端妃寝宫内,趁着嘉靖喉咙受伤无法说话,竟假传圣旨,将另一个姿色不俗的宁嫔诬为逆首,端妃连坐,与杨金英等人一并以谋逆罪处死,父兄全部投入诏狱。嘉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无辜蒙难,冰肌玉骨,竟遭千刀万剐、暴骨含冤,心里恨透了方皇后。但是方后毕竟有救驾之恩,他也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五年后方皇后死于一场大火,才下旨恢复端妃的名号,一并赦免家人。
曹懿和父亲,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度过了整整五年,进去的时候八岁,出来时已是十三岁的少年。五年的时间,一直是靠着方先生在狱外打点,诺大一份家业为此散得干干净净,父子二人总算保全了性命,但健康却被牢狱生活彻底摧毁,老候爷出狱后四年即因病去世。
过完了正月十五,出发的时刻逼近,候府上下开始忙得脚不沾地。
十六一早,曹懿在书房盯着两个小厮把文案书籍整理装箱,一面忙里偷闲批阅公文。周彦愁眉苦脸地站在桌前说话。
“端砚死活不肯穿家仆的衣服。”
“把他原来的衣服烧掉,穿不穿随他。”曹懿只顾埋头写字,头也不抬。
“他已经两天不肯吃东西了。”
曹懿手里的笔顿了一下,抬头看看周彦,淡淡道:“三餐按时送过去,凉了就撤下来,吃不吃也随他。”
周彦见他脸色难看,也不敢多说,答应一声就要离开,“慢着。”曹懿又叫住他,“告诉端砚,放他逃生的那个锦衣卫,已经被人用乱棍活活打死,尸首就扔在城外乱坟岗。如果他还想不明白,那就给他一把剑或一条白绫,让他自选,省得再连累别人。”
周彦顿时打了个寒噤,“那人死了?”
“嗯,而且把消息都送到咱们大门上了。”曹懿说着取出一张纸摊开放在桌上。周彦看了一眼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二话不说转头就出去了。
沈襄终于穿上小厮的青色衣服,成为书童端砚,垂手站在书房正中。曹懿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温和地叮嘱:“以后你只帮着整理文书,其余的事不用管。有什么不懂的,多问方先生。”
沈襄半晌没有说话,好半天才抬起头,一字一字地说:“如果上天给我机会,我发誓,一定要让严家父子和所有的跟从者生不如死。你留我在身边,不怕将来我对付你?”
曹懿退后一步,惊奇地上下打量他,居然仰头笑了,“有志气,端砚!你若真存了这心思,我倒可以与你做个约定,一定帮你达成这个愿望。”
正好有家人在门外送来参汤,沈襄接过双手恭恭敬敬奉上,眼睛却盯着他冷冷道:“我说的是真话,你将来别后悔。”
曹懿接过参汤含笑道:“端砚,我也当做真话在听。”看着沈襄绷得紧紧的小脸,实在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原想留你在北京,交给方先生照顾。如今我改了主意,你去收拾一下,三天后和我一起去浙江。”
沈襄看着他的笑容有些发呆,曹懿待下人一向和善,时常能看到他脸上和气的微笑。但是这个笑,却与以往完全不同。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明白,很多时候,他虽然在笑,可是眼神依然清冷彻骨,似乎含着两块寒冰。这一次,笑意却是直接从眼睛里飞溅出来。沈襄迷惑地低下头。看到自己一身青衣小帽,眼眶顿时发热,两滴眼泪落在衣襟上。从今往后,沈襄这个人就从世上消失了。
第二天的傍晚,曹懿带了几个家人从崇福寺出来,眼见北边的天空彤云密布,似乎又酝酿着一场大雪,想起两天后的行程,轻轻皱了皱眉头。回到候府时,天色已黑透,大门上早掌起了灯,灯光映得照壁前的积雪一片通红。
步出轿子,便看见周彦候在大门口,脸色凝重。他并未在意,将风氅扔给家人,径直进府。周彦跟在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公子,皇上现在南书房候着。”曹懿正上台阶,听到这句话脚底一滑,差点摔下去。扭头看看周彦,见他一脸正经,少有的严肃,知道不是玩笑,立刻整整衣服,大步赶往南书房。
南书房外果然站着五六个便衣的御前侍卫。还有几个太监模样的人,见他过来,只是笑了笑,指指门口,示意他进去。曹懿一步踏进去,只见一个人背对着门,正拿着一本书凑着灯光看得津津有味。他未敢多想,立刻跪下行礼:“臣曹懿恭请圣安!不知皇上驾临寒邸,陋室简蔽,实在是不胜惶恐。”
“曹卿免礼。”嘉靖摆摆手,笑着说道:“朕这是不请自来。今日陶真人在白云观设醮请鹤,朕也去瞧个热闹。回宫时路过你这里,讨杯热茶喝。既不是在宫内,曹卿也不必拘泥那些虚礼,站着说话吧。”
曹懿谢完恩站起身,看着这位九五至尊的嘉靖皇帝,依然有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觉。从三年前丁忧佚满,他出任兵部清吏司主事至今,只见过嘉靖三面。以往进宫请见,嘉靖总是身着盘领窄袖明黄色龙袍,戴着黑色翼善冠,天子的威严从皇家禁色里隐隐透出。今日却只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长衫,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笑容和蔼可亲,乍看上去,竟象一位赋闲的地方士绅。一张微胖的圆脸上,两条眉毛却又黑又浓,上眼皮已经有点松弛,看上去总是有点睡不醒的样子,但偶一抬起眼睛,双目中却是寒光迸射。奏事的大臣们最怕的就是他这个表情。
嘉靖朱厚熜是先皇孝宗次子兴王朱祐杬唯一的儿子,武宗朱厚照的堂弟。朱祐杬去世时,嘉靖年仅十二岁,即以王世子身份料理封国政事。武宗去世后没有留下任何子肆,按照孝宗从子,武宗从弟的顺序,十六岁的兴王世子被确认为第一继承人,离开湖北安陆的封国,前往北京接替皇位。武宗一朝,文恬武嬉,留下不少隐患。嘉靖继位之初,励精图治,诛钱宁,除江彬,罢团练、裁锦衣卫、压制外戚,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改革,令举国称庆。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当年睿智早熟的少年天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却一步步变成多疑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主,想起前不久因逆批龙鳞,被嘉靖盛怒之下当场杖死的几名官员,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嘉靖见他有些走神,遂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