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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打开,阮鄂一步冲了进去,几乎被地上的稻草绊倒,也不顾泥地肮脏,半跪着扶起曹懿,连声叫着:“曹大人!小侯爷!”。曹懿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睑,脸色象北窗下积年的残雪,白里透着青,唇角残留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金燕厉声问那个狱卒:“怎么回事?” 狱卒呲牙咧嘴地摸着被踢痛的腿骨,颤声道:“被人踢的,送过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曹懿的亲兵一拳砸在地上,脸都扭歪了,“再看到那个王八蛋,我碎剐了他。”
小心翼翼解开曹懿的上衣,阮鄂和金燕同时低呼了一声,他的肋部是一片近乎狰狞的瘀青黑紫。阮鄂伸出手指按在伤处,稍一用力,曹懿的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轻轻呻吟一声,竟然慢慢睁开眼睛。阮鄂心头一松,接着便发现不太对劲,他的双眼完全没有焦点,只是望着空中的某处地方,声音弱不可闻:“爹,我没哭,我……”他没能再说下去,开始剧烈的咳嗽,嘴角有鲜血渗了出来。
阮额不敢再耽搁,抱起他出了牢门,对金燕道:“赶快把军医请来,怕是伤到肺部了。”
墙角一盏小小的油灯,鬼火一样照着诏狱灰暗的四壁。刚被送回监牢的曹霈,双腿已被夹断,白森森的骨茬戳出裤管,鲜血在地上积起小小的一汪水潭。八岁的曹懿抱着昏迷中的父亲嚎啕痛哭,他不明白自己的世界为什么在一夜间完全翻转。两天前他还是人人谄媚讨好的瑾宁侯世子,如今却在阴暗潮湿的监牢成为阶下囚。大变发生那天,他还在后花园和周彦斗蛐蛐,只是顷刻间锦衣卫已经层层包围了侯府,刀光剑影令人胆寒。他没听懂圣旨在说什么,只知道曾给这个家庭带来无限荣耀、从小疼爱他的姐姐死了。那天正午阳光下刀剑反射出的炫目白光,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他的后领被人揪住提离地面,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两掌,一只手粗鲁地拧过他的下巴,“小兔崽子,嚎什么丧?”他盯着那只长满黑毛的大手,毫不犹豫一口咬了下去。一声惨叫之后,他被重重摔在墙角,后背撞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疼得他蜷成一团,发不出任何声音。
“公子……” 熟悉清脆的声音,少年扒着栏杆,递过来一个包裹,“我娘带给你的,是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曹懿扑过去,紧紧拉住他的手,“周彦……”眼泪刷刷顺着脸颊流下。周彦抬起衣袖替他胡乱抹着泪水,自己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周彦在外面等着侯爷和公子……”他把几本书放进曹懿的手里,“方先生说……只要公子愿意,他永远都是你的先生。”
曹霈却盯着栏杆外那袭蓝色的官袍,那个人的笑声年轻爽朗:“卑职是新来的锦衣卫经历沈练,一向仰慕大人的风骨,今后有何差遣请直言。”
过道中的松明火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曹懿拿着一本《中庸》凑着灯光看得入神。《四书五经》曾让他深恶痛绝,为了逃避功课,他变着法子捉弄请来的先生,为这事不知被父亲按在书房打了多少板子。如今他真正潜心读进去,却发现一个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终于坐着盹着了,书滑落到栏杆外,他惊醒,用力伸长手臂去拾,却有一双镶着白边的靴子停在他的面前,顿了顿,抬起脚对着他的手狠狠碾了下去。
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浑身发抖,他躲在角落里,拼命蜷缩起小小的身体,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躲避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后背胸口针扎一样的痛层层逼上来,疼得他喘不过气来。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叫:“小侯爷,小候爷……” 他摇着头,“我不是,爹还在,我只是世子……”
一股清甜温热的液体流进他的嘴里,曹懿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正扶着他的头,一勺一勺喂他喝水。见他睁开眼睛,那人脸上浮起欣喜的笑容:“小侯爷,你终于醒了!”
曹懿转着眼睛看了看四周,昏迷前的一幕渐渐回想起来,开口问道:“今天是……?” 胸口一痛,一口气没接上来,他控制不住拼命咳嗽,脸憋得通红。那人慌忙放下手中的水碗,把他放平躺下,呼吸才渐渐平稳安静。那人慌乱谦卑的神色,令他突然想起这个人的身份,原来是月前在府中见到的军医纪成。
纪成拿起毛巾抹去溅在他脸上的水滴,轻声道:“肋骨骨折伤了肺部,不能多说话。小侯爷是问今天什么日子?” 曹懿点点头。
“今天是五月十三,你已经昏迷了五天,把阮大人和金大人吓坏了。” 曹懿心头一震,五天过去,眼下究竟是什么形势?桐乡的战况实在让他揪心,他想说话,又怕再引起撕心裂肺的咳嗽,只能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握笔的姿势。纪成立刻明白,犹豫了一下,取过自己开方子的笔墨,将笔塞在曹懿的手里。
曹懿手指打着哆嗦,勉强握住笔,歪歪斜斜写下了一个“阮”字。
“阮大人?” 曹懿点头,又写了一个 “快”字。
纪成嗫嚅道:“这……你的伤势刚刚好转,恕卑职不能遵命。” 曹懿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快去!”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看着纪成的背影出了房门,曹懿心里无限的懊悔。那夜从谭家磨坊的暗道出来,迎头撞上了巡夜的兵士,言语间起了冲突,他原想息事宁人,但听到对方污言秽语辱及父母,忍不住便掴了一掌,结果寡不敌众吃了大亏,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阮鄂赶回的时候,热得一头都是汗。靠着笔墨,两人密谈了足有两个时辰,阮鄂已经明白了整个情势,恍然道:“难怪这几日只有陈东猖狂,徐海那边悄无声息。” 援兵将至的消息令他心安,他觉得心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一下松了下来。
曹懿望着他,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些日子……多亏你……,曹懿……谢了。” 阮鄂按着他淡淡笑了笑。虽然心里对曹、胡两人按兵不动的举动依然耿耿于怀,看到曹懿为了进城几乎送掉性命,也不好再说什么。
阮鄂离开之后,曹懿颓然倒在枕上,脸色灰败,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沁透。纪成轻轻摇了摇头,服侍他服了药,才悄悄退至外间。药里显然有止痛安神的成分,曹懿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睁开眼睛正看到纪成从外面进来,一脸惶恐。他问道:“怎么了?”
纪成的脸白得象蜡像,双眼梦游一样盯着前面:“城墙破了。”
曹懿立时挣扎着要坐起来,纪成上前死死按住他,“小侯爷,不成。” 曹懿吃力地去推他的手,却牵动了伤处,肋部一阵尖锐的刺痛,顿时眼前一黑,伏在床边咳得喘不上气。
“小侯爷,小侯爷,”纪成已经跪了下去,“请恕卑职多嘴,您身体这样,去了有什么用?只能让城头的人分心。如今满城的人都知道,您和胡总督为了与阮大人的私怨,对桐乡见死不救,一旦城破,乱军之中不知会出什么事。”
曹懿如同被人迎面掴了个耳光,眼中寒光迸射,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纪成已经叩下头去,“小侯爷见谅,卑职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月内桐乡死了四百多人,这些人的父母兄弟对您早已恨得咬牙,现在城中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又都上了城墙……”
曹懿脑中一阵眩晕,手一软便栽倒在床上。五天前进桐乡时,那个巡夜的兵士听到军务提督几个字便破口大骂,原来根源是在这里。当初决心按兵不动的时候,已将个人声名荣誉完全置之度外,如今竟是求仁得仁,他想笑,心中却有一股苦涩的热浪直逼上来。
纪成许久没有听到他出声,偷偷抬起头打量,却见他闭了眼睛,额头上一层薄汗,额角隐隐有淡蓝色的血管在突突轻跳。纪成知道他是个极其内敛的人,担心他气得心气郁结伤了心肺,只好结结巴巴地开口劝道:“这都是无知妇孺胡说八道,您别往心里去……” 曹懿睁开眼睛,神色却是淡淡的没有一点起伏,声音低而清晰:“你先出去!”
纪成利索地站起身一揖道:“ 卑职的职责在前线,这就去了,请小侯爷原谅。” 随着曹懿进城的亲兵跪了下来,“督帅,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为国捐躯死而无憾,请允许标下去助一臂之力。”
曹懿转过头,颇为意外地看着他,府中的几十名亲兵,都是赴任前在京卫营中挑选的,虽然跟了他一年多,有些人他还是叫不上名字。看到那张年轻的脸上视死如归的神情,忍不住动容,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去吧,你的父母家人……,我会照顾。”
曹懿静静聆听着城门方向传来的炮声,当他数到二十六的时候,炮声忽然停了。他等了很久,周围仍是一片静寂,便知是有限的火药已经殆尽,心往无底洞里直沉下去。
随着第一个海寇登上城头,残酷的白刃战便开始了。阮鄂在城头上来回奔跑呼喊,指挥士兵封堵被海寇攻破的缺口,并将准备好的滚木巨石推下城头,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快把云梯毁掉!” 他向几个兵士大声下令。 一个士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木,将一头抵在云梯上用力向外推去,云梯晃晃悠悠离开城头,立刻有十几个士兵奔过来增援,随着长木的延伸,云梯逐渐直立起来,有人最后拼命一推,云梯向城外轰然倒下,匍匐在云梯上的海寇如殒雨流星一样从几十尺的高空中纷纷落下。
但这不过是八架云梯中的一架。在另外七架的帮助下,已有几处被海寇攻占了城头,海寇正源源不断的爬上城来,局势似乎有些失控。 桐乡的守军拼命将攻上城头的海寇压向外墙,忽然几颗大石击中城墙,垛口立刻崩塌,碎石连着旁边的几名正在厮杀的海寇和守军士兵一起坠落城下。
阮鄂气得暴跳如雷,眼睁睁看着攻城车靠近城门,籍着粗大的铁链晃动,沉重的撞竿狠狠撞向厚重的城门。巨大的响声刺激着所有官兵,箭矢狂风暴雨一样射向城门处,但此刻箭石已经毫无用处,城门在巨大的破坏力作用下,已经开始吱呀作响,渐渐摇晃。
正在紧急时刻,城墙垛口缓缓伸出十几根碗口粗的毛竹,海寇还未回过神,竹管口已有一股股炙热的液体喷了出来,所到之处俱是油腻腻的润滑,原来竟是滚烫的热油。已经接近城墙根的海寇,刹那间被烫得皮焦肉烂,有的当场惨死,有些则哀嚎着翻滚挣扎,没有受伤的抱头鼠窜,惊恐间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陈东眼看情势突变,心知不妙,正要下令全线后撤,却见城墙上出现一排弓箭手,一声口令过后,密集的箭矢破空而来,箭尾的火焰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诡异艳丽的直线,熊熊大火随风燃起,到处流淌的热油和木制的云梯,更是沾火便着,桐乡城外顷刻间便火光冲天,变为一座人间炼狱,浓浓的黑烟及焦尸的味道,顺风飘出十里。
阮鄂从城边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对金燕竖起了大拇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