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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五郎摇摇头道:“总督此言有失公平。若非嘉靖二年的通贡事件,明廷闭关绝贡,撤销市舶提举司,导致民间走私昌盛,中土奸商贵官之家,又联手拖欠巨额货款,日本商人也不会因讨债滞留中国沿海,给养难续,转而为盗,否则怎么会有这三十年的争端?”
“照你的说法,如今这局面倒是中国自己一手造成的?” 胡宗宪听得骇笑,“只怕恢复贸易堪合之后,你们还是能通贡则通贡,能通商则通商,能劫掠则劫掠。” 他踱回官椅坐下,对陈可愿道:“这位兄台口齿伶俐,和你倒有一拼。”
陈可愿拱手笑道:“可愿虽然善于狡辩,可是从不胡搅蛮缠。大帅说得极是,侵夷则卷民财,朝贡则沾国赐。喜盗、轻生、好杀、贪婪,此乃天性然也。”
辛五郎转过眼珠看了他半天,向其他倭酋嘀咕了几句,那两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都扭过头看着陈可愿,眼光相当不善。一向放诞不羁的陈可愿,竟被六只充满怨毒的眼睛盯得手足无措。
胡宗宪咳了一声正色道:“今日会面,原是徐海的提议,共同商榷退兵一事。曹提督如今卧病在床,有话托我转告:徐海、陈东身为大明子民,却勾结外人,连年入犯中国,乱杀无辜,掠夺百姓,罪不可赦。如今既有退兵之心,宜约束部众尽快退出浙江境内。否则二十万官兵四面剿杀,铜墙铁壁也会化为齑粉,那时后悔晚矣。”
“我也是代萨摩王传话:希望明廷能解除海禁,恢复通贡,允许互市。” 辛五郎看上去并没有被这几句话吓倒,只是不紧不慢地回道:“如果总督肯上本朝廷,我王也愿意劝说徐海退兵。”
“岛主若真有此心,我当代为禀陈,朝廷既已存了怀柔之心,断不会辜负好意。但是泱泱天朝,玉帛万国,岂能轻易被附属小国要挟?中日之间有正常的外交途径,为何不通过国王奉疏请求,却要烧杀劫掠,伤我臣民,这就是你国的论交之道?” 胡宗宪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见辛五郎没有说话,他放缓声音接着道:“双方兵戎相见,战场上刀箭无情,你一人身涉险地,你母亲如何放心?”
辛五郎低下头,眼圈竟然有些发红。汪敖曾经说过,萨摩王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幼弟并不十分眷顾,对中国庶母的姿色又屡有觊觎,母子二人在日本的生活并不得意,所以辛五郎才会跟着徐海蛰居乍浦,远离日本本土。
胡宗宪看到攻心之策已经开始生效,便向身边的参将使了个眼色。那个参将会意,立刻向帐外大喊一声:“抬上来!” 外面的中军校尉雷鸣似的应了一声“是”,将一个樟木箱子抬至营帐正中,箱盖打开,珠光宝气刹那间映花了众人的双眼:箱中珊瑚珠、翡翠如意、玉观音、金弥勒佛,各色绫罗绸缎闪烁耀目。
胡宗宪摇着扇子含笑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打不相识,诸位远道而来,我略备薄礼,期望能抛开以往恩怨,从此两国修好。” 辛五郎将他的话转述给身边的倭酋,那些人的眼中顿时射出惊喜贪婪的目光,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见辛五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折扇, 胡宗宪低声问陈可愿:“通贡之役前,中国每年从日本进口几十万折扇,他怎么会稀罕这个平常物?”
陈可愿笑道:“只怕他看中的是扇上的字画。” 胡宗宪这才合上折扇,笑着递过去,“你的眼光可真是毒辣,文长先生的画和字,如今市面上千金难求。”辛五郎双手接过,已是喜出望外。
这时一名中军校尉从帐后匆匆走出,凑在胡宗宪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神色一怔,回头向帐后张望了一眼,然后点点头。一名亲兵服侍的军士随即捧过一个漆盘,上面放着一顶宝髻珠冠,是由清一色指尖大小的上好珍珠串拢而成,色泽莹润异常。
胡宗宪微笑着招呼辛五郎:“你来看一看,这是专门为你母亲准备的。” 辛五郎从琳琅满目的珠宝中挪开目光,瞪着胡宗宪,神情有些愕然。
“你与萨摩王,总是一脉至亲,如果相与甚欢,不妨留在日本。” 胡宗宪看着他,声音极其亲切柔和,“倘若再行虐待,你尽可携母回返杭州,中国素重礼义,当不会有此灭伦之举。 ”
辛五郎伸手抚摸着粒粒饱满圆润的珍珠,忽然单膝跪下,“天朝如此厚我,我非草木,孰能无情?今后有何驱策,总督只管明言。”
待得辛五郎等人千恩万谢地离去,胡宗宪摘下纱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长吐一口气,将帽子重新戴正,这才起身走至帐后,曹懿正坐在太师椅上,含笑看着他。
见他形容不同往日,胡宗宪行完庭参礼起身,特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曹懿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青布直缀,头上是民间普通士子的方巾,简单朴素的衣着,却愈发衬得唇红齿白,卓显一派自然风流,年龄也显着小了好几岁。
胡宗宪屏退左右,忍不住失笑道:“怎么看着象国子监里的少年监生?你好些了?这么热的天气两地奔波,当心再着了暑气。”
“本来就没什么事,找借口偷几天懒而已。今儿出来散散,顺便瞧瞧热闹。”曹懿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道:“这出戏演得妙不可言,恩威并施,恰到好处。以后咱们两人搭档,这恶人的形象,看来我是逃不掉了。”
胡宗宪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陪笑道:“卑职情急之下,只能拉出小侯爷抵挡一阵,没别的意思。倒是多谢小侯爷的珠冠,竟然令倭奴心折下跪。”
曹懿也不拦他,只是用扇骨打着手心,不凉不热地笑道:“ 一场戏唱下来,总要有红脸有白脸,有角儿有龙套。他跪的是你那几句话,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在北京官场上的名声,是著名的八面玲珑,可惜我今日方得见识。”
这几句话让胡宗宪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细想了半天,除了那句转告的话说得不太合适,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他。只好勉强笑道:“小候爷说的,卑职怎么听不明白?”
“开个玩笑罢了,你怎么憋了一头汗?”见他窘得实在厉害,曹懿转了话题,指指对面的椅子淡淡笑道,“宽了衣服坐下说话。我来是为了两件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胡兄想先听哪一个?”
“还能有好消息?没有消息我就念声‘无量天尊’了。”胡宗宪坐下苦笑,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曹懿笑而不语,将手中的一份折子递了过去。
胡宗宪接过翻了翻,却见最后赫然是嘉靖的亲笔朱批,立刻推开椅子站着看完。这份掐头去尾的奏折,是曹懿奏请朝廷,立刻停征江南地区历年所欠加派和逋赋,蠲免倭患重灾区的钱粮,并从今年起,将未遭倭患或倭患较轻处的加派和赋税提留,以筹措御倭军饷。嘉靖的批示是“民困固所当恤,倭情尤为可虑,参酌户部奏议,卿意似属可行。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疑事不为,时至不疑。朕心甚忧,卿必慎之戒之,切望早有全胜佳音。”
胡宗宪心里有些吃惊,嘉靖一向最恨的就是臣下自作主张,搞些别出心裁的花样。对这样异想天开的策略,却没有任何责难。琢磨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疑惑地问:“皇上这话,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内阁是什么意思?”
“这种荒腔走板头一遭的事,皇上不反对,已经是皇恩浩荡了。成了呢,自然是皇上圣明;不成呢,则是微臣愚昧。” 曹懿笑道,“至于朝中三位阁老,胡兄难道没有听过?李阁老是‘顺风倒’,严阁老是‘顺杆爬’,徐阁老则是‘顺天命’,看的都是皇上的脸色。户部至江南几省布政司的廷寄,我估计这几天就该到了。”
“这么说,六月夏粮赋税一旦兑现,缔造火器战船和招募新兵两件事,可以马上着手进行了?”提起这个话题,胡宗宪有些兴奋起来,“我们也可以仿造佛郎机国的战船,在船上装备佛郎机炮、鸟铳和喷筒,为大明建起真正的水师。”
曹懿看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心中已是百味杂陈,“胡兄,钱粮赋税提留军饷,对江南几省地方官员的政绩冲击太大,朝旨下来,只怕会有一场轩然大波。与布政司和州府的交涉,只能托付给你。”
“托付给我?这是什么意思?”胡宗宪不解地睁大眼睛。
“我要进桐乡。” 曹懿微笑着,清清楚楚地说道。
胡宗宪大吃一惊,“为什么?退兵一事已见曙光,左右就是这几天的事,为什么还要赴险?”他看着曹懿的服饰恍然大悟,“你穿成这样,就是为了乔装进城?”
曹懿一时没有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琢磨什么事。半晌才沉思着道:“徐海为人和汪直不同,贪婪而且多疑,心中只认一个财字,他还会观望,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轻易撤兵。他早有异志,希望自立门户,与汪直分庭抗礼,萨摩王和他的关系一直不睦,所以辛五郎也指望不得。” 他停了停,接着笑道,“这些人各有各的算盘,还能凑在一起,倒是当真有趣。
“那就和他再耗几日。瓜州附近歼灭了一千多人,北路海寇已经回撤柘林。南路被嘉善水师挤在吴淞江上,暂时动弹不得。再撑个六七天,湖广、福建三省的官兵到齐,四面合围全数歼灭,干脆一了百了。”
“我怕阮鄂和金燕顶不到那一天了。” 曹懿叹口气,取出一封信,“这就是我说的坏消息,城内军心已乱。” 原来围城将近二十天后,桐乡城内粮草开始匮乏。城外的消息送不进去,百姓看到至今尚无一兵一卒增援,早已惊慌失措,大户开始抢购粮食囤积,普通百姓更是人心惶惶,便发生了抢劫米铺事件。知县金燕派兵弹压,百姓与守军起了冲突,当场死伤无数。
胡宗宪看完信,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道:“内忧一起,外患必生。围城将近一个月,徐海陈东部众损失惨重,一旦失陷,定会有屠城惨祸,无辜百姓遭此荼毒,后世如何看待你我?”
“所以至少要让城内军民知道,朝廷并没有放弃他们。” 曹懿站起身,笑得有点惨淡,“我还有点私意在里面,一城军民为国尽忠,我坐拥两万军队却见死不救,弹劾折子一上,这‘失机误国’四个字,就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一样是死,不如与城俱陷,身后落个全名。”
“可这城内城外围得铁桶一样,你怎么进去?”
“我已找到了一个当地向导,有条水路通往城中的一座磨坊,原是战乱时避祸的秘密通道。
胡宗宪也站起来,看看曹懿平静果毅的神色,握着他的手摇了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不多说什么,一切小心至上。”
曹懿临走前笑着说:“一旦入城,消息难通,徐海这边,就全部交给兄长斡旋。小弟和阮鄂命悬一线,可都捏在你的手里。”
胡宗宪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这场谈话暗藏的机锋是什么。曹懿的意思表达得很明显:这出戏,我完全退出,成了,不会和你抢功;砸了,你自己收拾局面。看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