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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旧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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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懿仰起脸笑了,一脸自嘲之色,“我平日修习最多的是《六韬》《三略》,纵横勾距,统是阴谋之术,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跟了我,能学到什么好?”
  
  胡宗宪也笑了,曹懿的坦白无忌,多少让他有点感动,“这些清客中,自以文长为首,就让他师从文长吧。文长,你的意思如何?”
  
  “这孩子骨骼清奇,绝非久居人下之人。文长恭敬不如从命。”
  
  曹懿拍拍沈襄:“端砚,还不谢谢胡总督和徐先生。”
  
  沈襄看上去却不是很高兴,磨蹭了半天才上前行礼道:“端砚叩谢胡总督,拜谢徐先生。”
  
  曹懿盯着他看了一眼,虽然惊异,却没说什么,只是扯开话题,三人又聊了一会儿闲话,胡宗宪才起身告辞,带着徐渭离开。
  
  “端砚,为什么不高兴?” 曹懿不解地问沈襄:“徐文长才气横溢,江南无人与之匹敌,跟他一段时间,会让你终生受益。”
  
  沈襄低下头小声嘀咕道:“我不想学那些风花雪月,我想学行兵布阵,他成吗?”
  
  “行兵布阵?” 曹懿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学这个做什么?”
  
  “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一件事,要除严嵩父子,只能比他们位置更高。有了军功是升迁最快的,就象你一样。”
  
  曹懿顿时哭笑不得,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轻叹道:“傻小子,本朝一向最重文臣,武将最高也就到总兵。论起兵法谋略,徐文长更在我和胡宗宪之上。可他为人狷介,不入世俗之道,不谙官场倾轧,才华再高,也是枉然。”
  
  他抬头想了想,对沈襄说:“书柜第三层那个蓝色的匣子,你取下来。”
  
  匣子里面只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破布,曹懿将布幅小心拈起,神色郑重地放在他手里。
  
  沈襄疑惑地接过细看,那布幅污龊不堪,原来的底色早已看不清楚,却分明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用褐色的笔迹潦草地写着四个字:劾严存己。
  
  他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解其意。曹懿看着他有点失望,“你认不出来?端砚,这是你父亲生前留下的血书。”
  
  沈襄猛地抬起头,手指下意识地攥紧,那块布团在他的手心,渐渐变得温热,好象依然带着父亲的体温。他傻了一样看着曹懿,眼睛里却有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曹懿轻轻摩娑着沈襄的脸颊,指尖上的泪水令他的记忆飘回多年前,他想起那个清晨,自己紧紧握着父亲渐渐冷却的双手,心中一片茫然,只有滚烫的眼泪从腮边簌簌而落。一阵锥心的难过,他收回手紧紧按住疼痛的心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原想过几年再交给你,但你比我想的要懂事得多。为什么严家父子要在七年后置你父亲于死地,你知道吗?”沈襄在泪眼模糊中轻轻摇摇头。
  
  “二年前我在大同巡边的时候,认识了你父亲。他在边塞建了一个义学,闲时教牧民的孩子读书射箭,授之以忠孝节义,时常当众痛骂严嵩父子祸国殃民。塞上居民耿直豪爽,对他的话坚信不疑,那些孩子用草缚了严嵩、秦桧、李林甫三人,作为练箭的靶子。消息终于传到严氏耳中,就这样遭来了杀身之祸。临刑前我买通关节去狱里探望,你父亲撕下衣襟,沾着血写了这四个字留给你们兄弟,说沈衮马上要长大了,如果有进仕的机会,务必接着弹劾严嵩。却不要再象他一样,直言犯谏,功不成而身先卒。”
  
  听到沈衮的名字,沈襄的眼泪已经汹涌而下,却死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曹懿揽过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孩子,你要难受就哭出来。” 沈襄靠在他身上,哭得浑身发抖,压抑的呜咽声象只受伤的小动物。
  
  周彦回到府中的时候,已过了亥时。曹懿正在书房,把着沈襄的手教他临帖:“你要加强腕力用中锋运行,这样才能圆转藏锋,形成蚕头燕尾之势。” 见周彦进来,他直起身道:“今儿先这样,回去休息吧。” 沈襄见两人均是神色不虞,收了笔迅速溜出去。经过周彦身边时,他隐隐闻到一股清冷幽雅的寒香。
  
  曹懿在桌后坐下,看了周彦半天,却没有说话。周彦也不出声,自己找张椅子坐了,只拿眼睛盯着沈襄刚才练字的字帖。
  
  两人僵持了半晌,曹懿终于垂下眼睛笑笑,问道:“你要回京城?”
  
  “对。”周彦低下头,并不多言。
  
  “在外面我和人天天算计来算计去,如今连你也和我计较?” 曹懿的笑容看上去惨淡而无奈。
  
  “我在候爷灵前发过誓,尽我所能不让你受任何伤害。既然不能护得你周全,反正是食言,不如眼不见心净。”周彦站起来,声音生硬,“我已经决定了。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那我可以走了。” 刚拉开门扇,却听到有人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哥……”
  
  周彦的脊背一下僵直,身体刹那间几乎变做化石。他三岁进曹府,老候爷一直以义子相待,虽然他比曹懿大上几个月,两人一起从小玩到大,曹懿却一直是点着名字叫他,唯一一次叫他哥哥,是在老候爷的墓前,眼看着最后一抔黄土覆盖了墓穴,周围暮色昏黯,寒鸦归巢,十七岁的少年发觉天地虽大,以后却只有彼此可以相依为命,两人相拥着哭得肝肠寸断。
  
  曹懿望着周彦的背影,眼中伤痛隐现,那也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嚎啕痛哭。他还记得自己紧紧抱着周彦,哭得声咽气促。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恨意,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不随着父亲一起死去,至少还可以见到从未谋面的母亲和早夭的姐姐,也胜过一个人在这世上多余地活着。他就那样绝望而无助地将额头抵在周彦的肩上,滚滚热泪全部化作撕心裂肺的哭泣,直到黑暗笼罩了他的全部意识,无声无息地倒在父亲的墓碑下。
  
  周彦扶着门扇站了很久,终于开口说道:“ 巡夜的时候到了。你吃了药早点儿睡,徐师爷交待过,如果不能除根,病程再有反复,只怕会转了伤寒。” 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曹懿把脸埋在臂弯里,伏在桌上很久一动未动。烛台上蜡烛将尽,火苗兀自摇晃不已,烛泪层层堆积,如羊脂白玉累垂而下,房间内一点点暗了下来。

第十章 定计
  曹懿做梦也没有想到,胡宗宪居然安排了这样一个地方和汪滶见面。
  
  为避人耳目,两人分坐了两乘普通的青布小轿。沿着白堤一路向南,眼看着路边翠柳笼烟,碧桃繁茂,人群渐渐稀少,曹懿已经开始犯疑,猜不透胡宗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过了锦带桥,眼前霍然开朗,一片烟雨楼台临水而立,高阁凌波,唯见湖天一色,他望着轿外的景色有些发呆。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丝竹之声,并有女子的声音按弦击节而歌,心中灵光一现,突然反应过来,这里竟是杭州歌舞教坊的集中之地。
  
  轿子终于停在一座精巧别致的楼阁下面。早有人在门边候着,轿一落地,便大开院门,两个清俊的小厮上来掀起轿帘,虚扶着两人下轿。
  
  胡宗宪抬腿正要进门,却发现曹懿僵在门外,神色尴尬。他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进来?”
  
  “胡兄,你忘了大明律这一条?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胡宗宪大笑,“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迂腐!这是太祖年间的旧黄历了。金陵烟花十六楼,踟躇流连的,难道都是商贾百姓?没听说过官妓戏三杨的典故?堂堂宰相都可公开召妓侑酒,禁令禁令,如今已是废纸一张。”
  
  他强拉着曹懿的衣袖往院内走,“好了好了,别板着脸,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今天的会面,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地方。”
  
  曹懿别别扭扭地跟着他上楼,但见两侧软红珠帘,绛蜡高烧,纱帐烛影间绰约隐现,皆是佳丽绝色。两人被直接带往后厅,早有侍婢打起珠帘,穿着轻红宫纱的盛装丽人已经侧身行礼:“奴家给胡老爷、曹公子请安。” 脸颊和嘴唇上娇艳的粉色胭脂衬得她容颜妩媚、肤光胜雪,和烟波楼上端凝素净的气质迥然不同。
  
  曹懿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乍然看到那张清新干净的笑脸,心中一片酸软,双腿忽然没了半分力气,平日所有的机变伶俐都失了踪影。
  
  从能记事起,一个噩梦已经纠缠了他近二十年。在梦中他反反复复见到去世的母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弃他而去,母亲的容貌,有时候是乳母孙氏,有时候是姐姐曹憩儿。小时候他常常会痛哭着醒过来,总有乳母在旁边抱起他,拍着他的背哄他再度入睡;在人称“天牢”的诏狱里,他渐渐没了眼泪,每次从梦中一身冷汗地惊醒,只能看到头顶的小窗中,透进来一线冷冷的月光,身边再没有人用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乖,嬷嬷在这里,不用怕。”
  
  这些年过去,姐姐和乳母的影子已经渐渐淡却,她们的形容在梦中纤毫必现,清醒之后却是一片模糊。十几天前的一个夜晚,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竟然进入他的梦境。夜半梦回,月华如霜,心境一片清明,前尘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他甚至想起了六年前的未婚妻,那个笑容天真明媚,终未能成为曹家新妇的女子,如今应该已是儿女双全,也许早已忘记世上还有曹懿这个人;风凉如水的深夜,他一个人在花园坐了很久,终于回房取出那条裹伤的丝帕,凑在烛火上点燃,薄薄的丝绢在地板上蜷曲翻滚,变做灰烬随风扬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他挣扎了数天的努力,强迫自己忘掉的人和事,在重见翡翠的刹那,竟然全部付之东流。
  
  胡宗宪看来竟是常客,熟络地应了一声,径直进了房间。翡翠见曹懿神情异样,定定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嫣然一笑道:“曹公子,门口风大,当心着凉。”
  
  曹懿这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移开目光,脸上竟是微微发烫。翡翠亲自替他挽起珠帘,让进内室。
  
  室内帷幕深垂,书画古玩陈设有致,别有一番新鲜的书卷气息。房间正中置了一张八仙桌,已经摆好了席面。见他进来,坐在桌边的一个人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膀阔腰圆,皮肤黝黑粗糙,显然是长年在海上风吹日晒的结果。曹懿微笑着拱手为礼:“这位可是老船主的义子,汪滶汪兄?在下曹懿。”
  
  尽管胡宗宪提前交待过,汪滶还是张大嘴吃了一惊:眼前这个气质雍容的贵介公子,竟然就是七省军务提督曹懿。他还记得去年陶家港一役,浙江官兵一触即溃,陈东带着队伍一直追到营专桥,过了桥就是慈溪县城。在营专桥头,狼狈逃脱势如散沙的六百多官兵,忽然间士气大振,死死顶住了二千人的围攻,一直到宣慰使彭荩臣带着援兵赶到。这一仗,陈东原本胜券在握,却是死伤惨重,只能退守柘林。后来他才听说,慈溪的县令听到败讯便负印离开,败兵蜂拥入城时,是匆忙赶到的浙闽提督手持强驽坐镇桥头,又令亲兵砍倒了七八个逃跑的兵士,这才止住溃败之势。他细细打量了几眼,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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