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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五天下午,事情终于临到摊牌。
“‘你的老板找到了我。’安珍气喘喘地跑来说。
“‘详细点好不好。’
“‘是这样的,’她说,‘今天上午,我刚上班,就发现一个大胖子坐在我们会客室的沙发上吹电扇。他的肚皮大得像怀着九个月胎儿的孕妇,大汗直往下流。我不由得笑了笑,他就趁势搭讪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就是你的老板,专程来找我的。你应该去一趟,他向我保证不处罚你,工头还是工头。’
“‘你以后最好少对别人笑。’我说。
“‘你是不是叫我整天忧伤得不得了,像一个诗人一样?’
“‘老板在诱敌深入,’我说,‘他要好好地揍我一顿呢,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绝不上当。’
“‘我保证他不会揍你。’她神秘地又笑了。
“‘除非天塌下来。’
“‘难道我欺骗你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已答应了他,别教我丢脸。’
“各位知道,有些丈夫在喝醉酒之后,往往把老婆暴打一顿,我一向对这种人非常鄙视。可是,就在安珍坚持着我非去见老板的那个时候起,我的天良发现,就非常非常同情那些做丈夫的人了。甚至于,即令一天打一顿,都不能抵消结婚前男人们所受委屈的万分之一。
“一切就这样决定,我是非见老板不可了。第二天上午,安珍在身后押解着,我畏怯地敲开了老板的房门。预料发生的事情是,一顿劈头的臭骂,一阵像打雷似的擂桌子,然后胖子的手中飞出一个墨水瓶,再然后,我像兔子一样地落荒而逃,在街角地方,瞪着愤怒的眼睛,倾听安珍的哭泣道歉。
“奇怪的是,我列入预算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老板的脸色很温和,伸出肥得发亮的手握住我,用一种使我安心的声调对着我哈哈大笑。然而,我身上的血仍几乎要凝结,就在他的桌角,我看见那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想不到你竟是一位诗人哩!’老板说。
“我像掉到深井里。
“‘不要担心,’老板狡狯地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吧!’
“我抱着赴汤蹈火的精神,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为了表示万不得已,我不得不多少歪曲一点事实,说是诗人先动手的。
“‘先生,’最后,我可怜地说,‘请你处罚我吧,你如果也揍我一顿,我相信比你这样平静地对着我,还会使我好受些。’
“‘这倒出人意外,’老板更大笑起来了,‘这本诗集你拿去吧,是许大闻先生亲笔签名送给你的。’
“我毛骨悚然地把书接过来,开始在心里诅咒安珍。女人们都是蛇,引着你走到陷阱的边缘,叫你相信绝不会掉下去,结果你还是掉下去了。我已经落到老板的手里,没有办法挣扎。
“‘看看你的杰作呀!’安珍在角落里叫。
“我无可奈何地随便翻开一页,一首诗呈现出来了,我揉了一下眼睛。
“那首诗是这样的———
“‘山山 山山山土石山山
“‘牛马○女蛋破泣
“‘天打■鬼雷车车,轮 牛轮
“‘僵×※宫×便……保保
“‘豆豆※ 花※屎拉花……’骨
“问题严重的是,不仅呈现出来的这首诗是这个样子,而一本书竟然全都是这个样子,我倒抽一口气,这个仇恨大了,他们会要我的命的。安珍坐在那里敞开她那迷惑了诗人的小嘴,得意地笑,显然的,任何稍微有点男子汉味道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恶意的嘲弄。他们三个人已联合在一起,我是死定了,我必须逃走,两条腿像断了的电线似地在抖,我仰起头找机会。
“突然间,像射进一颗炮弹一样,一个人射了进来,他的脚刚落地,就紧紧地抓住我。
“‘朋友,’他兴奋地喊道,‘你虽然打了我,然而我已大度地包涵你了。诗坛反应出乎意外地良好。这几天的报刊你看了吗?尽都是赞扬的评语哩。我已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我已创造了一个派———形象派,我也创造了一个主义———形象主义,没有格律,没有低级音乐性的歌谣韵脚,一切都在内容的节奏和旋律的追求中发展。我成功了!朋友,成功了。’
“我这才看清楚紧抓住我的就是诗人,不禁魂飞天外。
“‘可是,’他正色说,‘诗固然是我写的,但你总算多少动了几个字,虽然动得不算好,我也不深怪你,你到底是初学的人呀。’
“‘是的。’我恐慌地答。
“‘很公正地说,’诗人如释重负地把声音放低,‘你的胆量真大,不过,注意了,做一个诗人,胆大和勇气是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我另一本诗集已经杀青,马上就要付印,完全属于形象派和形象主义的,你可以好好地读一下,你是一个工人,当然不会全部了解这种诗的含意是如何的奇妙……’
“我无可奈何地嗫嚅着。
“‘就说这首诗吧,’他指给我,‘第一句,虽只九个字,却是化合自然和人生为一体,包括了各种元素,而成为全新的合金,单是读了这短短的一行,就可以获得一种节奏上的满足,很自然而有个性。这首诗是“看”的,不是“听”的;是构成的,不是糅合的;采用了立体原理,直觉的发出,描写一个醉了酒的诗人的登高豪情。因为他喝醉了酒,所以他看到的山,是上下左右,颠颠倒倒的,而且越往前进,越发现山在不断增高增大,一直走到山脚,他才发现了泥土和石块。’
“‘是的,先生。’我努力把脑筋弄清楚。
“‘第二句更拥着一层精湛哲理的神韵,表露出诗人在行进的过程中,又看到了牛和马,至于那个“○”,更属巧妙的运思,象征的手法,抒情的笔调,它呈献的是空虚的心灵。这空虚的心灵,为了那一个女孩子而颤动着。那女孩子是提着一篓鸡蛋的,鸡蛋掉到地上打碎,她就娇弱地饮泣了。’
“‘是的,先生。’我向后退。
“‘第三句越加超凡凝练,’他汹涌地逼到我脸上说,‘雷声和雨声把世界带进鬼蜮,登高的诗人兴尽而返,陶醉得像铅字的屁股,车轮在飞快地旋转……’
“我不能再忍受这种胡说八道了。我冒险地打断了他的话,鼓起勇气说,我已十分崇敬他,建议他不必再在这一方面努力了,他假使要继续讲下去的话,我会得脑充血死去的。
“诗人显然因为我的不礼貌而勃然震怒,可是,他没有发作,他像被谁踢了一脚似地跳起来,原来,他看见了安珍,他跳过去。
“‘珍,’他用一种朗诵诗的声调叫道,‘感谢赞美我的安琪儿,一切荣耀都归于你。让那些愚蠢而狂妄的写实派、古典派、传统派,都滚到地狱里去吧。我把这本书呈献在你的脚前,作为我们相爱的纪念。’
“这几句话把我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我转头看了一下老板,老板正在眨眼。
“‘珍,’诗人伸出双手,‘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再拒绝我。我虔敬地为你印了这一本诗集,你的倩影支持着我这一颗很久没有跳动的心,你的笑容刺激着我那一直迟钝的灵感。让我们高呼爱情神圣,让我们手牵着手,步入教堂吧。’
“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我那时候更不能制止自己。我从背后抓住诗人的领口,刚要准备把他摔到窗外,老板已惊惶地号起来,仿佛胸膛上挨了一刀似的。尤其可恨的是,诗人悲号的声音更加尖锐,使我感觉到如果不把他放下,巡逻警察会把公司包围起来的。
“‘咱们走吧。’安珍向我做鬼脸。
“我只好把诗人摔到沙发上,他的脸紧吻着坐垫,什么声音都迸不出来了。
“‘谢谢你!’安珍向老板说。
“‘明天照常上班!’老板回答了她,又向我耸耸肩膀。
“安珍挽住我的手臂,我还要挣扎,准备再表演一下节目,以表示我对诗人的深恶痛绝。不过,禁不住安珍在我手臂上轻轻一压,这一压,代表着很多言语,我就屈服了,像一只家犬似地被她牵了出去。”
故事说到这里,屋子里响起雷动的掌声。
“以后呢?”有人问。
“以后嘛,”那工头站起来说,“我似乎一直听到一种叹息,那是李白和杜甫在九泉下的叹息。不过,我不能再多说了,安珍在家里等着我,我得去为我们的头生儿子买点玩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