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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游丝图:曹文轩精选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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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    
    因此,丁三有的是机会。    
    然而,这地方上的人,表面却又很严肃,古板,一本正经,要竭力维持正统,把男女间的野情,看成是人世间最大的丑事。若是干部被捉,轻则警告,重则革职。这地方上对干部胡搞,一律使用一个专用名词,叫“搞腐化”。这大概是从“作风腐化”一词演变而来的。但在这地方上,它现在仅仅有一个含义:男女关系。干部“搞腐化”,在这里被看成是比贪污盗窃、行贿受贿之类的罪行更重的罪行。若普通男女被捉,男子命运略微好一些,但日后不得入党、参军、做官,女子则很难出嫁,其父母兄弟皆觉无颜。    
    因此,丁三几乎成了要紧人物了。    
    经验渐博,智慧日丰,丁三之术一日精于一日。如今,他要么不捉,一捉保证是在那最佳点上。想当年在部队上实弹演习,丁三十发子弹才勉强打中三环,可如今干这事却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在这件事情上,我就是阿乌!”阿乌是谁?阿乌是这地方上的捉鳖大王。阿乌背着鱼篓,往河边上一站,用眼睛盯着水面,能从两个很难觉察出来的小水泡泡就能断定鳖的位置,扎一个猛子,绝不空手。他甚至能从水泡泡判断出鳖的雌雄和重量。丁三自比阿乌,以说明自己的水平,自然是再恰当不过。当男的为了前程向他“嘭嘭”磕头,女的为了名誉而泪流满面向他抱腿求饶时,当看到人们围住他的猎物而静默观赏或予以耍笑点弄时,他觉察到了他的力量,他的权威,他的智慧,他超出常人的心理优越。    
    “村里,除了喘子不是偷腥的猫,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偷鸡摸狗的货!”丁三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你们他妈的一个个给我放老实点儿!    
    喘子是丁三的近邻,丁三家西窗台上点枝蜡烛,喘子隔着自家东窗台就能看见。因他患气管炎,常年气喘咻咻,稍一用力,则愈发地气喘起来,如火车头一般,故丁三将他排除在外。    
    当然,丁三的话也有点言过其实。这地方上,男女之事虽时有发生,但绝不像丁三所估计的那么严重,男女之大防,一般村民都还是愿意恪守清规戒律,轻易是不敢逾越的,倒常常显得有点拘谨。不过,这里的人都很重视丁三,却也是事实。他们对他客气,奉承他,恭维他,是因为他们在心底深处对他总有三分畏惧,一丝胆寒。做这种勾当的人,不能得罪他,这容易理解。可那些规矩人正经人又何必发怵呢?道理也很简单:丁三被公认为是这方面的权威,只要他指出谁有这方面的事,那么众人就会坚信不疑。然而,丁三为人并不都很正直,他也会因为某人对他的偶然不恭或怠慢,或因某种需要,也会利用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说一些不太负责任的话——其实,一言不发,只要他将帽子往脸上一拉,这个人便说不出道不出地被抹了一脸黑。把帽子往脸上一拉,这是丁三专有的职业性动作。外村人相亲来了,被相亲的小伙子或姑娘若是他不悦的,他只要在外村人打听此人的品行时,往嘴角挂一丝微笑,把帽子往脸上一拉,这门婚事就全完,尽管那事纯属子虚乌有。“只要行得正,不怕影子歪”这句常话,碰到丁三,也就只能成为男女们的自我安慰了。至于那些没有行动,只忽闪过这方面念头或曾有过一瞬眉目传情者,在丁三帽檐的阴影下射出的目光面前,自然也会在心里疑虑:莫非让他觉察到了吗?这狗日的一对眼睛!    
    丁三很清楚他的地位,并享受着这种地位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    
    丁三几乎是不劳动的。    
    队长胡四为人飞扬跋扈,骄横不可一世,而独独在丁三面前毕恭毕敬,若如三孙。丁三不是干部,但每开队委会,胡四必请丁三参加。即使偶尔不请,事前事后,胡四也会殷挚地与他商讨的。丁三若发个脾气,胡四一旁蹲着,不敢回嘴。当队长的是胡四,操纵的却是丁三。村里谁家婚丧嫁娶,要宴请队干部,自然也请丁三。当然,胡四也不能让丁三整天晃大膀子就送他工分,于是就派他养鸭去。一条小木船,一二百只鸭,由他随便养去。丁三拿根竹竿,轻松悠闲自在,舒服得实在了不得。地里,人们在喘息之中做着沉重的农事,丁三却仰卧在荷塘畔的斜坡上,把竹竿搁在肚皮上,把头枕在胳膊上,将帽子拉到脸上,跷腿轻抖,哼吟小调,一边注意觅食的鸭们,一边却察看着劳动的人们,若其中某男女有了秘事,或正在谱写故事的开头,每每总要有异常之谈吐举止,这便逃不过他的眼睛。躺在那里的丁三,似乎比走着的丁三可怕多了。丁三的鸭养得很瘦,脖子细长,屁股很尖,羽毛稀疏,晃晃地走,样子很可笑。到了秋后,一般人家的鸭都很生猛地下蛋了,丁三的鸭栏里,却一早上还捡不起十只蛋。而丁三去队房里用竹箩扛鸭食,却是极勤快的。他把稻子弄到船上,晚上便移至家中。他猪圈里的猪极肥壮。到年终,丁三的工分却总是很高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搞掉胡四。或许是胡四有意要收回面子,或许是胡四不慎疏漏,总之他把丁三得罪下了。说起来事情小如芝麻绿豆,难以上口,但于丁三来说,却绝不能容忍。一天,公社与大队干部一行几十人来队里检查生产,恰逢丁三也在,胡四请烟时,就如眼中没有丁三这个人一样,把他落下了。丁三满脸羞热,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被当人的屈辱感,当下,拉下帽檐走了。    
    天黑后,他从门后取下一股绳索,脸上呈一派狠巴巴的表情。    
    妻子问:“哪儿去?”    
    “有事。”    
    妻子实际上早已熟悉了这一切,只是明知故问。她从不阻止他,并似乎很乐于他出门守夜去。她体贴地说:“夜里天凉,多穿点儿衣服。”    
    丁三“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妻子目送他消失于夜色中,然后手颤颤地把一枝蜡烛点着放到西窗台上,脱了衣服,哆哆嗦嗦上床去了。    
    至于丁三,午夜时分,和两个伏于草垛下的体魄健壮的汉子一跃而起,冲开了村东刘寡妇的门,三把手电一齐照住了床上的胡四和刘寡妇,当即用一根绳子将他们缚了。丁三让人看住,自己速去敲开大队干部的门,把大队干部叫了来当场过目验收。消息传出,寡妇这一族的人不饶胡四,打碗砸盆,差点掀了他的屋顶,并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告他。一个月后,胡四的队长职务被抹了。


辑一 小说月黑风高(3)

    胡四事发之后,丁三很得意,如数家珍一般,对众人谈他多年累积起来的经验,说得潇潇洒洒,汪洋恣肆,使众人叹为观止:“月色好,你得穿浅颜色的衣服;天黑,你得穿深颜色的衣服。下雪天,你去埋伏,不可在田埂、路上走,那会让人瞧出脚印来,要从地里走。月黑风高,你要离最近处猫着,不然,你听不见动静,就会错失良机。雷雨天你要找个好地方待着,别让闪电给照着了。碰上是大嫂,你得来硬的,结了婚的人,脸厚,你不抓她个一丝不挂,她跟你耍泼;碰上是个姑娘家,你要当心,姑娘家脸皮薄,弄不好要闹出人命来的……”说到最后,他把脸色陡然一沉,“谁他妈的敢把我不当二百钱数,哼!”他用目光在众人脸上一照,“一个个他妈的全在我眼里!”说得众人皆愕然、悚然、惶惶然。    
    丁三在这地方上日甚一日地变得重要了,成了这地方上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他满足地过着日子,觉得日子一寸一寸的有意思,恨不能将日子掰开来过。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一日,却栽在了大队书记阮大手中。    
    阮大在两处得罪了丁三:一、阮大命令生产队长必须改换别人放鸭,让丁三下地干活去;二、丁三要盖房子,阮大不给房基。丁三第一回屈尊去求阮大。阮大不是胡四,对他置之不理,并极讨厌地说:“你就是把石磙说竖起来,也不行,趁早走!”    
    从此,丁三盯住了阮大。他坚信一条真理:没有不吃腥的猫。    
    这阮大二十岁上就跟一个姑娘相亲相爱,无奈当时家贫,女家死活不肯低就,将姑娘硬嫁给了一个邻村的军官。男人长年服役于边陲大漠,女人独守空房,心中满是寂寞,亏得阮大爱得刻骨铭心,常偷来与她共度长夜。阮大生来机灵,做什么事情滴水不漏,不留蛛丝马迹,这地方上竟然谁也没有觉察出这档子风流之事,然而却逃不过丁三的东嗅西嗅,给闻到了。    
    一天晚上,他又从门后取下绳索。    
    “哪去?”女人照例要问。    
    “别管。”    
    “什么时候回来?”    
    “怕要到五更天。”    
    女人见他远走,心慌慌乱跳,把点着的蜡烛放到西窗台上。    
    丁三叫了一个与阮大有仇叫周六的汉子,伏在那女家门前的瓜地里。大约到了夜里十二点钟,一个人影一闪,进屋里去了。    
    过了片刻,丁三一挥手:“周六,上!”两个人便把门撞开了。手电一亮,丁三顿时呆若木鸡:床上只有女人一人在睡觉,别无其他任何迹象。    
    原来,那阮大事先得知消息,进屋后一分钟也没停留,早从后窗跳出去了。    
    女的作突然惊醒状,继而惊呼:“来人哪——!”    
    丁三正手足无措、进退两难,阮大却带着两个民兵从门外进来了:“丁三,你要干什么?!”    
    “来捉你的奸!”    
    阮大阴笑:“证据何在?”    
    丁三无言以对。    
    阮大一拍桌子:“我只怕你没有安好心吧?深更半夜的,你闯进一个孤身女人的屋里干什么?还要陷害共产党干部!罪上加罪!”把手一挥,“把丁三绑了,扭送到公社去!”    
    那周六自然没事,因为就是他向阮大通风报信的。    
    丁三被公社关押了三天,又交由大队自行处理。阮大自然会很好处理的。他不敢咬定丁三对那女人图谋不轨。因为,谁都知道,丁三虽对此事成癖,但从不沾旁的女人。再则,那女人是军人家属,事情闹大了,真的惊动了司法部门,查个水落石出,那得有人下大牢的。于是,阮大只咬住一条:丁三欲陷害共产党干部。阮大就将丁三困在大队部一间四面漏风的小黑屋里,不让归家,令其承认诬陷之罪过。丁三是条汉子,不认。不认?好,那就困你!丁三一天只吃三两米稀饭和一小碟咸菜。阮大非要把丁三整趴下不可,不然,日后丁三仍不会让他安稳的。“我倒要看看黄牛力大还是水牛力大!”他要彻底挫伤丁三的元气,使他从此一蹶不振。丁三日见消瘦,肥肥的腿肚子没有了,剩下两根棍子般的骨头,形容日甚一日地枯槁起来,到了后来,竟瘦得如一袭鱼刺。夜晚,他蜷在一条破被套里瑟瑟发抖。望着窗外的浮云薄月,听着冬日寒风掠过林梢之悲鸣,他生出许多末路英雄之感慨来,不禁把泪流到枯黄的胡须里。    
    阮大怕丁三死了,才叫人放了他。    
    丁三出来了,立着像只病鹤,风一吹摇摇晃晃。一双手瘦得像筢草的筢子一般。两只眼睛铃铛一般大。那副样子就比死人多口气。    
    人们议论说:“丁三以后大概再也不敢了。”    
    不曾想,丁三回家将息了几日,还不等元气恢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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