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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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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遵循礼法。”我觉得这位裴楷虽是礼法中人却又颇具魏晋风度。他自己不
  圆通却愿意让世界圆通。

      既然阮籍如此干脆地扯断了一根根陈旧的世俗经纬而直取人生本义,那么,
  他当然也不会受制于人际关系的重负。他是名人,社会上要交结他的人很多,而
  这些人中间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为生的:结交名人为的是分享名人,边分
  享边觊觎,一有风吹草动便告密起哄、兴风作浪,刹那间把名人围啄得累累伤痕
  。阮籍身处乱世,在这方面可谓见多识广。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绝不
  会被一个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刘邦、项羽只留下一
  座废城,孙登大师只留下满山长啸,亲爱的母亲已经走了,甚至像才貌双全的兵
  家女儿那样可爱的人物,在听说的时候已不在人间。难耐的孤独包围着他,他厌
  烦身边虚情假意的来来往往,常常白眼相向。时间长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
  种明确无误的社会信号,一道自我卫护的心里障壁。但是,当阮籍向外投以白眼
  的时候,他的内心也不痛快。他多么希望少翻白眼,能让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诚
  挚地面对另一对瞳仁!他一直在寻找,找得非常艰难。在母丧守灵期间,他对前
  来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谢,但感谢也仅止于感谢而已,人们发现,甚至连官位和
  社会名声都不低的嵇喜前来吊唁时,闪烁在阮籍眼角里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吊唁他母亲他也白眼相向!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随员都有点不悦
  ,回家一说,被嵇喜的弟弟听到了。这位弟弟听了不觉一惊,支颐一想,猛然憬
  悟,急速地备了酒、挟着琴来到灵堂。酒和琴,与吊唁灵堂多么矛盾,但阮籍却
  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你来了吗,与我一样不顾礼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
  乐来送别我操劳一生的母亲?阮籍心中一热,终于把深褐色的目光浓浓地投向这
  位青年。

      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岁,今后他们将成为终身性的朋友,而后代
  一切版本的中国文化史则把他们俩的名字永远地排列在一起,怎么也拆不开。



                                  五

      嵇康是曹操的嫡孙女婿,与那个已经逝去的英雄时代的关系,比阮籍还要直
  接。

      嵇康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爱人物,他虽与阮籍并列,而且又比阮籍
  年少,但就整体人格论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许多,尽管他一生
  一直钦佩着阮籍。我曾经多次想过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想来想去终于明白,对
  于自己反对什么追求什么,嵇康比阮籍更明确、更透彻,因此他的生命乐章也就
  更清晰、更响亮了。

      他的人生主张让当时的人听了触目惊心:“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
  任自然”。他完全不理会种种传世久远、名目堂皇的教条礼法,彻底地厌恶官场
  仕途,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这个人生境界的基本内容,
  是摆脱约束、回归自然、享受悠闲。罗宗强教授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
  中说,嵇康把庄子哲学人间化,因此也诗化了,很有道理。嵇康是个身体力行的
  实践者,长期隐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阳,后来到了洛阳城外,竟然开了个铁匠铺,
  每天在大树下打铁。他给别人打铁不收钱,如果有人以酒肴作为酬劳他就会非常
  高兴,在铁匠铺里拉着别人开怀痛饮。

      一个稀世的大学者、大艺术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铁!没有人要他
  打,只是自愿;也没有实利目的,只是觉得有意思。与那些远离人寰、瘦骨伶仃
  的隐士们相比,与那些皓首穷经、弱不禁风的书生们相比,嵇康实在健康得让人
  羡慕。

      嵇康长得非常帅气,这一点与阮籍堪称伯仲。魏晋时期的士人为什么都长得
  那么挺拔呢?你看严肃的《晋书》写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时都要在他们的容貌上花
  不少笔墨,写嵇康更多,说他已达到了“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地步。一位朋
  友山涛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来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现在,这棵岩岩孤松,这座巍峨玉山正在打铁,强劲的肌肉,愉悦的吆喝,炉火
  熊熊,锤声铿锵。难道,这个打铁佬就是千秋相传的《声无哀乐论》、《太师箴
  》、《难自然好学论》、《管蔡论》、《明胆论》、《释私论》、《养生论》和
  许多美妙诗歌的作者?这铁,打得真好。

      嵇康打铁不想让很多人知道,更不愿意别人来参观。他的好朋友、文学家向
  秀知道他的脾气,悄悄地来到他身边,也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帮他打铁。说起来
  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写得好,精通《庄子》,但他更愿意做一个最忠实
  的朋友,赶到铁匠铺来当下手,安然自若。他还曾到山阳帮另一位朋友吕安种菜
  灌园,吕安也是嵇康的好友。这些朋友,都信奉回归自然,因此都干着一些体力
  活,向秀奔东走西地多处照顾,怕朋友们太劳累,怕朋友们太寂寞。

      嵇康与向秀在一起打铁的时候,不喜欢议论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话并不多
  。唯一的话题是谈几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吕安,还有山涛。吕安的哥哥吕巽,关
  系也不错。称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这么五、六个人,他们都十分珍惜。在野朴自然
  的生态中,他们绝不放弃亲情的慰藉。这种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浓烈到近乎淡泊
  。

      正这么叮叮(口当)(口当)地打铁呢,忽然看到一支华贵的车队从洛阳城
  里驶来。为首的是当时朝廷宠信的一个贵公子叫钟会。钟会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
  子,钟繇做过魏国太辅,而钟会本身也博学多才。钟会对嵇康素来景仰,一度曾
  到敬畏的地步,例如当初他写完《四本论》后很想让嵇康看一看,又缺乏勇气,
  只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处的窗户里。现在他的地位已经不低,听说嵇康在
  洛阳城外打铁,决定隆重拜访。钟会的这次来访十分排场,照《魏氏春秋》的记
  述,是“乘肥衣轻,宾从如云”。

      钟会把拜访的排场搞得这么大,可能是出于对嵇康的尊敬,也可能是为了向
  嵇康显示一点什么,但嵇康一看却非常抵拒。这种突如其来的喧闹,严重地侵犯
  了他努力营造的安适境界,他扫了一眼钟会,连招呼也不打,便与向秀一起埋头
  打铁了。他抡锤,向秀拉风箱,旁若无人。

      这一下可把钟会推到了尴尬的境地。出发前他向宾从们夸过海口,现在宾从
  们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他,他只能悻悻地注视着嵇康和向秀,看他们不紧不慢地
  干活。看了很久,嵇康仍然没有交谈的意思,他向宾从扬了扬手,上车驱马,回
  去了。

      刚走了几步,嵇康却开口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一惊,立即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问句和答句都简洁而巧妙,但钟会心中实在不是味道。鞭声数响,庞大的车
  马队回洛阳去了。

      嵇康连头也没有抬,只有向秀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车队后扬天的尘土,眼光中
  泛起一丝担忧。



                                  六

      对嵇康来说,真正能从心灵深处干扰他的,是朋友。友情之外的造访,他可
  以低头不语,挥之即去,但对于朋友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理隔阂,
  也会使他焦灼和痛苦,因此,友情有多深,干扰也有多深。

      这种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涛之间发生了。

      山涛也是一个很大气的名士,当时就有人称赞他的品格“如璞玉浑金”。他
  与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观念却不激烈,对朝廷、对礼教、对前后左右的
  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种温和友好的关系。但他并不庸俗,又忠于友谊,有长
  者风,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他当时担任着一个很大的官职;尚书吏部郎,做
  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辞去,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格的人继任,他真心诚意地推荐
  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后,立即写了一封绝交信给山涛。山涛字巨源,因此这封信名
  为《与山巨源绝交书》。我想,说它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绝交书也不过
  分吧,反正只要粗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都躲不开它,直到千余年后的今天仍是这
  样。

      这是一封很长的信。其中有些话,说得有点伤心——

            听说您想让我去接替您的官职,这事虽没办成,从中却可知道您
        很不了解我。也许您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拉一个祭
        师做垫背吧?……

            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也还有礼法之士恨他;我这
        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欢快人快语;一
        旦做官,每天会招来多少麻烦事!……我如何立身处世,自己早已明
        确,即便是在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
        入沟壑不可!

            我刚死了母亲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儿才十三岁,儿子才八岁,
        尚未成人,又体弱多病,想到这一些,真不知该说什么。现在我只想
        住在简陋的旧屋里教养孩子,常与亲友们叙叙离情、说说往事,浊酒
        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实在没有能力当
        官,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您如果想与我共
        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
        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
  来一个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写
  那么长,是嵇康对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
  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了断一切。总之,这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
  飘,不可名状。

      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
  助种菜灌园的那位朋友吕安的哥哥。本来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但
  这两兄弟突然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原来吕巽看上了弟弟吕安的妻子
  ,偷偷地占有了她,为了掩饰,竟给弟弟安了一个“不孝”的罪名上诉朝廷。

      吕巽这么做,无异是衣冠禽兽,但他却是原告!“不孝”在当时是一个很重
  的罪名,哥哥控告弟弟“不孝”,很能显示自己的道德形象,朝廷也乐于借以重
  申孝道;相反,作为被告的吕安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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