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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txt-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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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岛把小屋锁上,我最后回头看小屋。刚才那么实实在在,现在竟像是虚拟物。仅仅离开几步,那里有过的事物便倏然失去了现实感,就连理应刚才还在那里的我本身也似乎变得虚无缥渺了。到大岛停车的地方走路要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几乎不开口,沿路下山。这时间里大岛哼着什么旋律,我则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绪中。
    绿色小赛车以俨然融入周围树木的姿势静等大岛折回。他关上门,缠两道铁链上了挂锁,以免陌生人迷路(或故意)闯入。我的背囊同来时一样绑在后面行李架上。车篷收起,车整个敞开。
    “我们这就回城。”他说。
    我点头。
    “在大自然中一个人孤零零生活的确妙不可言,但一直那样下去并不容易。”大岛说。他戴上太阳镜,系好安全带。
    我也坐进助手席,系上安全带。


    第17章 成为甲村图书馆的一员(二)
    “理论上不是不可能,实际上也有人实践。但大自然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不自然的,安逸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有威胁性的,而顺利接受这种悖反性则需要相应的准备和经验。所以我们姑且返回城去,返回社会与人们的活动中。”
    大岛踩下油门,车驶下山路。和来时不同,这回他开得很悠然,不慌不忙。欣赏着周围铺展的风景,玩味着风的感触。风拂动他额前的长发,撩向脑后。不久,沙土路面没有了,接下去是狭窄的柏油路,小村落和农田也开始映入眼帘。
    “说起悖反性,”大岛再次想起似的说,“从最初见你时我就感觉到了。你一方面强烈追求什么,一方面又极力回避它。你身上有着叫人这么认为的地方。”
    “追求?追求什么?”
    大岛摇头。对着后视镜蹙起眉头。“呃——,追求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印象作为印象说出来罢了。”
    我默然。
    “就经验性来说,人强烈追求什么的时候,那东西基本上是不来的;而当你极力回避它的时候,它却自然找到头上。当然这仅仅是泛论。”
    “如果适用这泛论,我究竟会怎么样呢——假如我像你说的,自己在追求什么的同时又想回避它。”
    “很难回答。”大岛笑笑,略一停顿说道,“不过斗胆说来,恐怕是这样的:那个什么在你追求的时候,是不会以相应形式出现的。”
    “听起来有点儿像不吉利的预言。”
    “卡桑德拉。”
    “卡桑德拉?”我问。
    “希腊悲剧。卡桑德拉是发布预言的女子,特洛伊的公主。她成为神殿女巫,被阿波罗赋予预知命运的能力,作为回礼她被要求同阿波罗发生肉体关系,但她拒绝了。阿波罗气恼地向她施以诅咒。希腊的神们与其说是宗教性的,莫如说富有神话色彩。就是说,他们有着同常人一样的精神缺陷:发脾气、好色、嫉妒、健忘。”
    他从仪表盘下的小箱里取出一个装有柠檬糖的小盒,拿一粒放到嘴里。也劝我吃一粒。我接过投入口中。
    “那是怎么一种诅咒呢?”
    “施加给卡桑德拉的诅咒?”
    我点头。
    “她说出口的预言百发百中,然而谁也不信以为真。这就是阿波罗施加的诅咒。而且她说出的预言不知何故全是不吉利的预言——背叛、过失、人的死、国的陷落。所以,人们不但不相信她,还嘲笑她憎恨她。如果你没读过,应该读欧里庇得斯或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我们时代具有的本质性问题在那里描写得十分鲜明。连同choros。”
    “choros?”
    “希腊剧中有叫choros的合唱队出场。他们站在舞台后头,齐声解说状况,或代言出场人物的深层意识,或时而热心地说服他们。便利得很。我时不时心想,若是自己身后也有那么一队人就好了。”
    “你也有预言什么的能力?”
    “没有。”他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假如听起来我预言的似乎全是不吉利的事情,那是因为我是富于常识的现实主义者。我以泛论演绎性地述说事物,结果听起来简直像是不吉利的预言。为什么呢?无非因为我们周围的现实无一不是不吉利预言的实现。随便哪天的报纸,只要翻开来把上面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放在天秤上称一称,就谁都不难明白了。”
    要拐弯时,大岛小心减速。身体完全感觉不出震动。洗炼的减速。仅引擎旋转声有变化。
    “不过有个好消息。”大岛说,“我们决定欢迎你,你将成为甲村纪念图书馆的一员。你或许有那样的资格。”
    我不由得看大岛的脸:“就是说,我将在甲村图书馆做工?”
    “再说得准确些,往后你将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你住在那座图书馆,在那里生活。开馆时间到了你打开图书馆,闭馆时间到了你关上图书馆。你生活有规律,体力似乎也有,所以这样的工作对于你应该不会成为负担。但对于没有体力的我和佐伯来说,有你代劳就十分难得。此外恐怕还要做一点点日常性杂务,不是难事,比如为我做一杯好喝的咖啡,或去买一点儿东西……你住的房间准备好了图书馆附属房间,带淋浴。本来就是作客房用的,但我们图书馆一般没有留宿的客人,眼下完全闲着。由你在那里生活。最便利的是你可以随便看你喜欢的书,只要你在图书馆里。”
    “为什么……”我一时欲言无语。
    “为什么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大岛接道。“作为原理很简单。我理解你,佐伯理解我。我接受你,佐伯接受我。就算你是身份不明的十五岁离家出走少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归根结底你怎么想呢——关于自己成为图书馆一部分?”
    我思索片刻,说道:“本来我想找个有屋顶的地方睡觉,仅此而已。更多的事情现在考虑不好。不大明白成为图书馆一部分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如果能允许我住在那图书馆里,自是求之不得,又不用坐电车跑来跑去。”
    “那就这么定了!”大岛说,“我这就领你去图书馆。你将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
    我们开上国道,穿过几个城镇。消费贷款的巨幅广告板,为引人注意装饰得花花绿绿的加油站,落地玻璃窗餐馆,西方城堡样式的爱巢旅馆,关门大吉后只剩招牌的录像带出租店,有很大停车场的扒金库游戏厅——这些东西展现在我的眼前。麦当劳、家庭式商场、罗森超市、吉野家①……充满噪音的现实感把我们包围起来。大型卡车的气闸声,喇叭声,排气声。昨天还在我身旁亲热的炉火苗、星星的闪烁、森林中的静寂渐渐远去消失连完整地想起它们都不可能了。
    “关于佐伯,有几点想让你了解一下。”大岛说,“我的母亲从小是佐伯的同学,非常要好。听母亲说,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学习成绩好,文章写得好,体育全能,钢琴也不一般,无论让干什么都首屈一指,而且长得漂亮。现在也漂亮,当然。”
    我点头。
    “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有了固定的恋人。甲村家的长子。两人同龄,美丽的少女和美丽的少年,罗密欧和朱丽叶。两人是远亲,家也离得近,无论干什么去哪里都形影不离,自然心心相印,长大就作为一男一女相爱了。简直像一心同体——母亲告诉我。”
    等信号的时间里,他仰望天空。信号变绿,他一踩油门,冲到油罐车前面。
    “还记得一次我在图书馆跟你说的话——每个人都四处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
    ①日本的牛肉盖浇饭连锁店。


    第17章 成为甲村图书馆的一员(三)
    “男男和女女和男女。”
    “对。阿里斯托芬的故事。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在拼死拼活寻觅自己剩下那一半的过程中笨拙地送走人生的,但佐伯和他没有如此寻觅的必要,两人一降生就正好找到了对方。”
    “幸运啊!”
    大岛点头:“幸运之至,在到达某一点之前。”大岛用手心抚摸脸颊,像在确认是否刮过胡须。然而他脸颊上连胡须痕迹都没有,如瓷器一般光溜溜的。
    “少年长到十八岁进了东京一所大学,成绩出众,想学专业知识,也想到大城市开开眼界。她考进本地的音乐大学专学钢琴。这地方保守,她又生长在保守之家,况且她是独生女,父母不愿意把女儿送去东京。这么着,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分离,就好像被上帝一刀切开了。
    “当然,两人天天书来信往。‘或许如此分开一次也是很重要的,’他在信中写道,‘因为两相分离可以确认我们实际在多大程度上珍惜对方和需要对方。’可是她不那么认为。因为她明白两人的关系已经牢固得无须特意确认。他则不明白,或者说即使明白也无法顺理成章地接受,所以才毅然去了东京,大概是想通过磨练来让两人的关系变得更为牢不可破。男人往往有这样的念头。
    “十九岁的时候她写了一首诗,谱上曲,用钢琴弹唱。旋律忧郁、纯真、优美动人。相比之下,歌词则是象征性、思索性的,文字总的来说是晦涩的。这种对比是新鲜的。不用说,无论诗还是旋律都浓缩着她对远方的他的思念之情。她在人前演唱了几次。平时她显得腼腆,但喜欢唱歌,学生时代参加过民谣乐队。一个听她演唱的人很是欣赏,做成简单的录音带寄给唱片公司一个相识的制作人,制作人也大为欣赏,决定把她叫到东京的录音室正式录音。
    “她生来第一次去了东京,见到恋人。录音期间,不断找时间像以前那样亲热。母亲说大概两人十四五岁时就开始有了日常性的性关系。两人早熟,并像早熟男女常见的那样没办法顺利长大,永远停留在十四五岁阶段。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每次都要重新确认自己是何等需求对方。哪一方都完全不为其他异性动心,即使天各一方,两人之间也丝毫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喂,这种童话似的爱情故事你不感到无聊?”
    我摇头:“我觉得往下肯定急转直下。”
    “不错。”大岛说,“此乃故事这种东西的发展规律——急转直下,别开生面。幸福只有一种,不幸千差万别,正如托尔斯泰所指出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言归正传。唱片出来了,一路畅销。而且不是一般的畅销,是戏剧性的畅销。销量节节攀升,一百万、二百万,准确数字无从知晓。总之在当时是破记录的。唱片封套上有她的照片,她坐在录音室三角钢琴前,脸朝这边灿然微笑。
    “由于没准备其他曲目,环形录音唱片的B面录了同一首歌的器乐曲。管弦乐团和钢琴。她弹钢琴同样精彩。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后的事。当时没有一家广播电台不播这首曲——母亲这么说的。我那时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不过最终她作为歌手推出来的只此一曲。没出密纹唱片,环形录音唱片也没出第二张。”
    “我可听过那支曲?”
    “你常听广播?”
    我摇头。我几乎不听广播。
    “那,你恐怕没听过。因为如今很少有机会听到,除非听广播里的老歌特集。不过歌的确是好。我有收录那首歌的CD,不时听一听,当然是在没有佐伯的地方,因为她非常讨厌别人触及那件事。或者不如说,大凡过去的事她都不乐意被人触及。”
    “歌名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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