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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林
石林的出名,全在阿诗玛。阿诗玛是撒尼女心中的神。路南县城的中心,塑一尊她的像。
撒尼姑娘喜欢别人叫她们“阿诗玛”,那意味着纯洁和美丽。
当年,西南联大几位来石林写生的学生,未必想得这么浪漫,可是当把画好的作品摆到展览厅,马上就轰动。他们画出了石林的美。
在路南县的许多地方,都可以望到散落在田野上的石峰,突然从地面冒出来,虽不成“林”,意韵却已经显现多半。假若移入城市,完全能够据此而辟为一座公园供人游赏。
多年前,我看浙江的赋溪石林,觉得已经无可比方。那时想像云南的石林,大约堪与并提。真到了这里,景象实在大不一样,也难怪有那么多人要为它写诗文。站在狮子亭望出去,瘦石叠为奇峰,自有皴染,较张家界山势更加孤峭,且不覆丝毫草木的绿色。峰峰交相依傍,亲如兄妹;各各面目仿佛,形若一乳胞胎。其时天尚阴着,峥嵘之气从褶皱间泠泠出矣,闪动起冷峻感。想出“石林”这两个字的人,一定是位现实主义者。因为把它同树林相比,符合一般观者的想像。换旁的叫法,大概难得贴切,无法传风景的形神。
这是一片石之骨,血肉早在风雨中逝去。离开了传说,石林的形象就会苍白。撒尼姑娘的代表是阿诗玛,石林中最美的那尊石峰也被叫做阿诗玛。石林,是一片女性化的风景。
我在石林的腹地穿行。导游是位撒尼女。她穿戴很漂亮,假若在城里一走,很能惹人眼目。但在这里,同风景搭配得十分自然。撒尼姑娘的服装强调白色,纯净的白色,再绣上红艳的花边,走在灰色的石林间,如翠鸟穿弄枝叶上,色彩很“跳”。从她们轻细的话语和彩蝶般的秀影,你可以感受到一种甜柔的气息。
景致也灵秀,比之庭园中的假山,规模和气派都要大很多,却不及高山开阔、苍茫。石林不会给我带来登临黄山始信峰那样的豪迈感,而是典型的泉石之乐,故最宜做微雨轻风中的静游,有些同徐步江南园林的感受相近。我是个很平和的人,这种性格使我很容易接受石林。尽管它是一片奇异的林,但我毫无被湮没的恐惧。在这里,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渺小。
当然,我也不拒绝站在峭壁险巅,迎着呼啸的风,纵览烟霞变幻、乱云若飞的豪兴,那也很浪漫,很壮美,完全是李太白的风骨,但那种湍瀑般的激情不易在石林产生。
石林,是一个精致的盆景。
山峰有气象,才活。阿诗玛这尊石峰陡然立在长湖之畔,湖中生出一簇仙人掌。翠竹环湖,一蓬圣诞树开放灿黄的花朵,背景很好。但生人猛一抬眼,看不出这峰石哪里与人形仿佛,要等身旁的导游讲解,方能够端详出阿诗玛的侧影。素女淡妆,一派天然,且伴随想像和浪漫的情绪。愈往深处看愈出滋味。一个美丽的姑娘,一颗善良的灵魂,附在坚硬的岩石上,化为骨气峥嵘。这就叫我想到周汝昌先生道出的八个字:外有柔美,内有刚德。石林劲峭的造型可同凄婉的传说相表里,连断续落下的雨也仿佛变成了一种缠绵的诉说。
在石林,应该飘飞这般柔丽的雨。
我忽然想起湿雾中的神女峰。在我们中国人的审美眼光里,连冷硬的山岩也会有生命和血肉。情到深处,游人欲引远峰近石共做知己矣。
我们是一个很重感情的民族。
导游唱了一支歌,掩不住真情。歌声像云岭玉鸟的清音,在石林深处轻柔地飘响。这里是她的家乡,她要让过往的游人都带走一片美丽。
第三部分贵阳回眸
阳明祠
清郑珍:“扶峰山,在城东,插天一朵青芙蓉。”我登上黔灵山东望,扶峰山直似他的所吟。
阳明祠在此山下。王阳明是余姚人,曾因抗疏忤旨,触怒乱政的权阉刘瑾,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居三年。龙场即今修文,去贵阳未远。扶峰山下旧有文明书院,正德四年,王阳明受席书礼聘讲学,听者常数百人。我如能早生五百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环坐而听的实境,我无从知道,只好览文籍。《中国书院辞典》席书条谓:席书“性嗜静养,学问以周程二子为宗。正德初,提学贵州,悉心文教,与毛科同修书院,课士‘先德行,后文艺’。时王守仁谪龙场,亲致书聘请主贵阳文明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之礼事之’。‘亲问朱陆同异之辨’,守仁‘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使豁然大悟,从此常‘公余则往见,论学或至夜分,诸生环而听者以数百,自是贵人士始知有心性之学’。至嘉靖二十年,弟子依书院故址建祠祀阳明”。
阳明祠同文明书院实为一家。
我非学界中人,对于宋明儒家的天人性命之理说不明白,身入文明书院,还是要忆起旧游的鹅湖书院,去想朱文公和陆氏兄弟不合而罢的论辩。
王阳明是一位胸藏气魄的人物。这个印象,我是在三十几年前就得来的。其时失学在家,某日闲读《沫若文集》,在《王阳明礼赞》一篇的首尾,郭先生不避重复,尽引《泛海》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这四句诗中是含有一段故事的。照郭沫若的说法是,王阳明贬往龙场的道上,“南下至钱塘,刘瑾命腹心二人尾随,原拟在途中加以暗害。聪明的王阳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把一双鞋子脱在岸头,把斗笠浮在水上,另外还做了一首绝命诗,假装着他是跳在钱塘江里死了。尾随他的两位小人物竟信以为真,便是王阳明的家族也信以为真,在钱塘江中淘索他的尸首,在江边哭吊了他一场。王阳明投身到一只商船上向舟山出发,船在海上遇着大风,竟被飘流到福建的海岸。上面的一首诗便是咏的这回航海的事情。读者哟,我们请细细悬想吧。在明静的月夜中,在险恶的风涛上,一只孤舟和汹涌着的死神游戏,而舟上的人对于目前的险状却视如浮云之过太空,这是何等宁静的精神,何等沉毅的大勇呢!孔子在陈绝粮、倚树而歌的精神会联想到,耶稣在海船上遇飓风,呼风浪静止的勇气也会联想到吧”。王阳明是力倡心学的大儒。对于姚江派的学问,我自认较难悟透,稍为一偏,像是离安禅与坐忘的佛道二家不远了,读《泛海》诗,他的凛然气度却实在是能够感受到的,其心可以八字为配:高如朗月,洁若秋霜。我仿佛要将数百年前的他,视作有幸在情与理上相接近的人。
几年前,我去绍兴,游过王羲之的兰亭,忽然看见路旁一块矮碑,读后,知道西行二里即为王阳明墓,可惜未往。今日入黔寻他的旧迹,且获缘站在祠内的塑像前留影,也聊算慰情吧。这是一尊坐像,形貌似太过枯瘦,大体如他刚逾三十岁时在四明山的洞中负病静坐的样子。在郭沫若看,这便开始了王阳明的苦闷时代,病苦和流谪折磨着他的灵魂,求仙信佛成了生活的主调。由不惑之年至死,则入了他的匡济时代,文政、武功、学业把他托向生命的顶点,“他的精神我觉得真是如像太空一样博大,他的生涯真好像在夜静月明中乘风破浪”。走近阳明先生,在儒之外,似乎也能够嗅出侠的气味。
祠中风景几近甲秀楼旁的翠微园,略得江南小筑的韵味。堂前花树,散为一院清阴。泊然静处,不闻炎凉,不闹曲直,惟听雨滴阶声,雪洒窗音。此境恰宜安心读儒书。
抄下阳明先生一联诗:“画舫西湖载酒行,藕花风渡管弦声。”可引人翩然醉入美梦之境,却嫌轻飘,那就无妨领受他性情的另一面。《瘗旅文》是王阳明在龙场篱落间写出的,传为名篇。末尾哀歌曰:“呜呼伤哉!翳何人?翳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调近屈骚,亦多悲慨,惹后世学人神容蹙然矣。
天若赐缘,我很想游访阳明先生谪官的去处,入龙岗书院,亲观他自筑的何陋轩和环植碧竹的君子亭,纵是遗痕,也好。
文昌阁
贵阳有文昌阁,建在东门月城上。文昌阁别处也有。扬州的那一座就在城北街心立着,毫无遮拦,有些像跨在贵阳南明河上的甲秀楼,逛大街者,抬眼就可以望到。嘉峪关的文昌阁在东瓮城外,有孤峭气,登阁,迎大风,能够隔过雉堞放览大荒之野。在离中原较远的那里,会有这样一座浸在文昌星光环下的古阁供人游眺,总也是难得的。几座文昌阁,全在明代始筑,什么道理呢?我寡识,找印象的残片,自然想起明代的小说、散曲和拟话本,皆有成就可观。此朝不废文章,至少没有复蹈暴秦焚诗书、坑儒士的旧辙。以我的偏好,很有兴趣在文昌阁上流连不去。举相近的游历,在南京夫子庙旁,寻过乌衣巷陌,从桃花扇影中的媚香楼下来,身入泮池之东的奎星阁,在倚石栏花墙坐赏柳烟水雾中的秦淮河房、画舫春灯外,尚有余兴近观书肆之侧的贡院学宫,文枢坊、尊经阁历历入眼,撩我遥想科场上魁星点斗的旧事,遂叹金粉风月故地亦不失文光书香。贵阳东门的月城,犹存一段老墙,不及嘉峪关的板筑墉垣高大,但是把文昌阁建在城头,遍观南北实不多见。此阁三层,望过去略近密檐塔的模样。九角翘檐,欲飞动,似同天上文星争势。说起各处文昌阁的造艺,总要算到贵阳的这一座吧。
瓮城已无水可临,墙外一片市声。凭眺片时,黔灵山隐为一团青绿的影子。我好像回到长沙城中的天心阁,静望岳麓山。
仰观星相而俯测气运,是旧时术士通天的手眼。满空夜星虽含无尽玄妙,总像是同心隔得过远。我还是灯下埋头,在纸笔之间自觅一丝文曲星的微光吧!
甲秀楼
贵阳文气,聚在甲秀楼。我登浮玉桥,观楼片时,感到它的飞檐、雕窗、石栏,极尽精致,影落南明河,气派不比其旁群起的新厦弱。
南方人临水筑楼,很有办法。宜昌的镇江阁、肇庆的阅江楼、富阳的春江第一楼,怎样望都有十足的画意。甲秀楼还要多添一片用心:科甲挺秀。“几年窗下学班马,吾岂匏瓜,指望待一举登科甲”,语出乔梦符《金钱记》,戏写唐诗人韩君平(名入大历十才子)和府尹之女柳眉儿相爱故事。金榜题名素与洞房花烛并为世人平生得意事,即在今天,也未见有很大改变。我久居京华,单位之东的一条街,就以“贡院”为名。集古人旧句,是:“记得春闱同席试(唐·姚合《别胡逸》诗),秋榜才名标第一(明·唐寅《漫兴》诗)。”事有凑巧,近年,长安大戏院也由西单迁至这一带。科场久废,不见赴会试的贡士身影,青衿学子、朱衣使者,面目俱邈矣,耳边绕响的,却是红氍毹上的奏弦负鼓而歌。能把科场与戏场合于一身的词,像是只有“场屋”,若释义,从我的所见出发,则变双为单,惟余后一解。举孝廉,争廷魁,是古传的风气。人能效家贫的孙康,映雪苦读,似有望由俗街俚巷一步升入博学鸿辞。唐李颀“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道出常人心态。等而上之,是深信“人皆可以为尧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