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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念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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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我打量了一下,这条死街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垫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装不起,净是绵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玉卿嫂的声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一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的,哪一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嘴边,只是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你,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姐,你莫讲了好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的,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又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你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给咽了进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两年我攒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地去养病,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庆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人,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下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单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上一抓,熬一熬,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时还有一点。”    
      


第一部分(桂林)玉卿嫂(10)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着:“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地溜出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地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话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像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    
      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第一部分(桂林)玉卿嫂(11)

    六    
      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干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子抢在手中,笑着和他打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像竖不起来似的,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的软须胡,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掐了我大腿一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点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去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是去年的压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的。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着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也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好看似的。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地翕动着,睡得好斯文,一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用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青胡须就喜得难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两只眼睛一直愣愣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的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红、红、红从颈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快点换衣服,我请你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还说什么又不说了似的,后来终于说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他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两个好位子给我们,我有意掏出四个东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叠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少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来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第一部分(桂林)玉卿嫂(12)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过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我连忙逞能地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句戏好,哪句戏坏,这戏园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味。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连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憋得紫涨,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过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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