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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显得苍老。众多的耶稣,众多的十字架,众多的流淌着血的胸口一起向我涌来。
我震惊。我努力想象,努力理解这钉上十字架的故事。
与后来参观的其他物品相比,包括这个早已归天、并无后裔的贵族拥有的金银珍宝、各
种艺术品、特别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豪华的上百辆各式马车(哪一辆都比奔驰、雪佛来、尼桑
气派),还是这些神像更触动我的思绪。整整一夜,我似乎处于流血的耶稣与钉着耶稣的十
字架的重重包围之中。我写了一首诗: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
永远也不得下来
你垂下忧伤优美的头颅
永远也不得抬起来
你被崇拜又被出卖
不得复仇也不得感戴
你流血你疼痛你怜悯你死去
没有一声表白
你被绘画被雕刻被解释被误会
全部承认全部接受下来
你带来希望带来失望带来怨恨
体应允一切理解一切原谅一切
你没有请求没有希望也没有命运
五
耶稣是怎样上了十字架?
根据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与约翰福音等的记载,通常认为是这样的:耶稣在
他的门徒们的跟随之下到达了耶路撒冷,一路唱着:“赞美上帝,奉主名来的是应当称颂
的!”他赶走了圣殿院子里摆摊做买卖和兑换外汇券的人,他激烈地抨击专门搞形式主义的
三忠于四无限的法利赛教派,并预言“人子”将要驾着云彩(一种相当东方的方式)前来,
审判耶路撒冷。
这使当地的罗马巡抚(或译总督)十分震惊。一群狂热的人宣称耶稣是弥赛亚,是先
知,是耶路撒冷王。耶稣的弟子甚至拚命争取紧挨耶稣的左右手位置,像争夺充任左丞相与
右丞相一样。地位,对于人间与非人间,原是同样的重要啊!这对于罗马帝国和当地的社会
治安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已经取得了祭司地位的传统的宗教教士更是对耶稣恨之入骨,
怕得要死。他们宣称,他们是被迫迎战的,他们被迫奋起反击,与耶稣这个木匠的儿子势不
两立。他们呼吁巡抚府的干预,不断向总督告急告警。于是,经过周密策划,巡抚彼拉多用
30元钱买通了耶稣的第十三个弟子犹大——或译茹达斯。伪善的茹达斯与搜捕者定下暗
号:“我与谁亲吻,谁就是觊觎耶路撒冷王位的危险人物耶稣”……后来,耶稣被捕,钉死
在十字架上。而犹大,也因为受到舆论及良心的责备而自缢身亡。叛卖者绝无好下场!
波兰的一位现代小说家,请原谅我一下子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写了一篇虽非翻案却也
骇人听闻的故事。他写道,历史——或宗教、或命运、或其他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威严力
量——需要犹大,却没有一个人肯扮演这样的角色。最后耶稣愤然慨然地与犹大换了头套,
结果,被钉死的,其实是犹大……
对福音书的叙述,我是尊重的。对于小说家的假语村言,也可不必认真。但是,这些毕
竟只是表面的与外在的过程。我的耶稣,就是说我所理解所设想的耶稣对我说:
你愿意上十字架吗?
我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连年战乱和饥荒之后,人们是怎样地恐慌万
状、无着无落呀!一个教士又一个教士向人们应允天堂和灵魂得救,当人们刚刚皈依,却又
被告知他们的道袍下露出来了尾巴。每个人对其他人不满,却无法不让别人对自己不满;每
个人都感到别人的欺诈卑劣,却没有能力不对别人欺诈卑劣;每个人都感到别人在堕落,却
无法停止自己的堕落。古老传统的清教徒式的洁净规则,愈来愈显得像是讽刺。传说和故事
中对于古朴民风的描述,更使人们慨叹世风的日下。唱的调子愈高,人们就愈不相信。空话
讲得愈多,人们就愈卑劣。最后连那最起码的真诚与道德似乎也失去了信用,只有赤裸裸的
野兽一样的自私倒是实实在在的了。人们普遍认为事情不可能老是这样子,早晚会发生变
化。弥赛亚会到来,通过上帝的干预,人们将获得伟大的拯救,上帝的统治权将获得普遍的
承认,他的公正的意志将在人们的心中和生活中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在这样一个充满和
平、正义、道德、繁荣的世界里,罪人们是不被接纳的。弥赛亚到来之后,将进行伟大的无
所不包的全面审查与清理,像在麦场上扬麦打麦一样,成色十足的黄金的麦粒将会留下,而
秕糠将会被淘汰。比淘汰还要严重的是,这些罪人秕糠将被天火烧毁,烧个干干净净,永不
得再行投生,叫作永世不得翻身。
最大的恐惧在于,谁都希望自己是黄金的麦粒,谁都没有把握自己不是罪恶的秕糠,靠
德行做麦粒而不做秕糠吗?谁的德行又是十全十美的呢?判断德行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如果
你在安息日去帮助一个有难的人,去工作,究竟是美德还是恶德呢?当你自以为是维护了自
己的麦粒成色的时候,焉知道不是误入歧途变成了秕糠或者准秕糠呢?
只有我,只有我一反那些苛刻的、恶狠狠的,充满繁文缛节的教士的威慑之道,恐吓之
道,讹诈之道,提倡仁爱,提倡谦卑,提倡虔敬,提倡宽恕。当人们恶狠狠地相互斗红了眼
的时候,当他们把压倒对方看得比维护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时候,我伸出了和解的手。我说:
我们都是有罪的。所以我们不能责备旁人的罪。我们都是该当挨石头的。所以我们不能
抄起石头砸那犯了淫罪之人。赦免那有重罪之人,比赦免那只有轻微错误的人还有恩德。当
你的兄弟说了你不爱听的话的时候,你再去说他,不是永无和解之日了吗?即使你能得到一
时的上风,一时能够是永远吗?即使你一时退让了,退让能够是永远吗?你看着别人是秕糠
吗,焉知别人看着你不是秕糠呢?你们互相宽恕了,我便宽恕了你们。你们的一切罪恶,我
愿意独自承担。为了让你们生得好一些,我宁愿被钉在十字架上。
人们相信了我,从我的话里得到了希望。大弟子彼得对我说:夫子呀,你就是弥赛亚,
你就是基督呀!我说,这话可不得告诉旁人。但信徒们都这样说,从窃窃私语到闹闹嚷嚷,
众口一声地说:“他是基督,他要为了我们上十字架!”
你为什么还没有上十字架呢?如果不上十字架,如果和众人一样地饮水、穿衣、吃未发
酵面饼和羊羔肉,如果和众人一样地在夏天的烈日下流汗在冬天的寒风中发抖,那还有什么
区别,有什么神圣,有什么发言权和感召力?
我必须上十字架。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注定了的命运。早在我们的民族我们
的部落我们的原始宗教传说里,已经预言了弥赛亚的死。然后复活了,坐在上帝的右边。复
活的前提是死,是钉在十字架上。不死也就没有复活。不死也就没有神圣。不死也就没有信
仰。一切的信仰,归根到底是对于死的信仰。不论通过谁的手,不论通过叛卖还是举荐还是
个人申请自愿,不论通过招标投标还是通过统一密封卷考试,不论通过怎样的具体途径,要
上十字架!这才是最重要的。从五岁的时候,从听到《圣经·诗篇》中关于弥赛亚之死一节
朗诵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别无选择。
你到底要什么?你别无选择!
问话是苏联作家柯切托夫长篇小说的题目。答话是中国青年女作家刘索拉的中篇小说的
题目请把它们联结起来。
六
那是一个盛大的典礼。
军乐队、民族民间乐队和电子合成器奏着赞歌,观众人山人海高呼:我——们——得—
—救——了,然后是有节奏的鼓掌。白发苍苍的老人为我默哀,向我行跪拜礼。老妇人用她
们深沉诚挚的歌声为成千上万的妇女的嚎啕大哭伴唱:
你为我们受苦,
你为我们受洋罪,
如此多的人不识好歹,
好心换来了驴肝肺!
天晴日朗,微风徐徐。全副武装的卫队簇拥着我登上十字架台。这一刻无比辉煌。我的
脸上呈现着神秘而骄傲超凡的微笑,我的步履从容,四肢舒展,达到了绝佳风度,因为别无
选择而大义凛然。我确实看到了,天使在广场上飞翔。天使围绕着我飞翔。
罗马总督彼拉多向众人说道:“今天是逾越节的第二天,按照惯例,我们可以释放一个
囚犯给你们,请公民说话,释放谁呢?”
我的耳边轰地一响。莫非要释放我?依公众对我的爱戴,他们一定会要求把我释放的。
那么,我自幼的茹苦含辛,圣母圣父的教导,我的一切德行,一切禁欲主义,一切奇迹,一
切对于道的领悟和宣讲,我所奋斗终身的使命,我的仁慈与我的形象,我头顶上的圆光,我
的纯洁无瑕的档案或者用英语喜欢用的说法叫作“记录”,特别是我对于那些无知无识、诚
惶诚恐、易喜易怒、多疑多惧、自利自私、攀风攀势、摇来摇去的人们的同情、怜悯与宽宏
的饶恕,又将怎样表现出来?如果我来到十字架前,又被赦免,平安地走下台来,眼睁睁看
着另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英勇就死,看着一个得不到崇拜,找不到自己的死亡的意义的强蛮
的血肉之躯在刹那间变成血尸,我的上十字架岂不成了一场沽名钓誉的骗局,如果我被释
放,经过这么一番大折腾以后晚上照旧饮水吃肉洗脚睡觉打鼾,现在这些为我流泪向我膜拜
的人如何能再相信我的仁爱我的苦心我的关于宽恕的教导?教育别人宽恕的人是最难于得到
宽恕的。因为要别人宽恕,就把自己摆到了高于一切的地位,摆到了圣人的地位,摆到了再
无还手还口之力的不设防的地位,于是你便变成了众矢之的。宽恕是困难的,让斗红了眼的
人宽恕比要他们的命还难,他们不愿意宽恕不能宽恕,他们就更要睁大眼睛看你能不能宽
恕,你能不能容忍。简单地说,如果罗马总督彼拉多将我释放,不出十天,我的忠诚信徒们
就会把我凌迟处死活埋。
但我又想,如果真的放了,该有多好!走上十字架台,我才想到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信
徒们说,还有许多道理没有思考透彻。宗教探讨的是通向天国之路,是永远地摆脱人间的罪
恶贪欲粗俗之路,而宗教是为人间而准备的。没有人间,又在哪里宣讲宗教?又从哪里走向
天国?我爱的是谁人?我怜悯的是谁人?我宽恕的是谁人?我准备为之而受尽一切苦难的是
谁人?不正是这些血肉之躯,这些肉体凡胎的众人吗?当我死去以后,我还能爱他们吗?我
还能超度他们吗?我还能为他们而流泪并接受他们的崇拜和忏悔吗?当我复活以后,我还是
我吗?我还能以肉身与众人的肉身通消息吗?
我心乱如麻,但是我还是狂呼大叫:不要释放我!
众人大乱。有的喊着我的名字,喊着把我释放。有的喊着我的名字,喊着我应该牺牲。
又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说:“他是个骗子!别让他钻了空子!”又说:“他太精明了,这是
他的法术,他要左右逢源,两面三刀!”又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说:“他是为了我们!我们
这些瞎眼瞎心的臭驴子!”于是开始了骚乱和武斗,人们大喊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