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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暗暗的走道,一路上脚步杂沓无人出声。 周月惶惶然地被众人簇拥,似乎察觉出气氛有些古怪不同。他也许以为他们又是带他看病,去做脑电图之类……优优猜不出当周月踏进那间又大又空的拳击馆时,在他孩子般单纯的大脑里,会曝光出何种图景的底片来。 虽然此地不是仙泉,不是那间老旧的拳击馆,这里也听不到任何剧烈的击打和急促的呐喊,但优优仍然觉得她又回到了憧憬美好的少年,就像走进了一张温情脉脉的老照片。因为此时,她看到了同样的黄昏,同样的空旷,屋子的当中,摆着一张同样的拳击台,围绳半红,台基暗绿,在窗外一道夕阳金晖的投射之下,习习生烟。 拳击台上,正中位置,凛然站着一条汉子,身披蓝色战袍,手戴蓝色拳套,没戴头盔,白发皓然。 那个刹那周月的脚步突然放慢,目光迷恋。优优兴奋地看到,他的眼角,竟然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兴奋地看到,周月没经任何指点,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自己撩开围绳,跳上了拳台。 老教练一拳突前,一拳护胸,目光炯炯,声若炸雷,冲着凝神不动的周月,大喝一声: “来!” 周月被这一声炸雷震醒了灵魂,也拉开了架势。他的架势好看极了!真正的拳击就是这样!虎虎生气,魅力逼人! 老教练移动步伐,逼近周月,同时快速出拳,拳头击中周月的肩部,虽不重,却迅若闪电。优优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场面,连同那台上辉煌的夕阳,都让她双目湿润,恍若回到了五年之前,那个下雨的黄昏,似乎在一模一样的情境中,她第一次见到周月! 在那个黄昏,她第一次听到和今天一样的叫喊:“动起来,快一点,动作快一点,注意保护,往两边闪,出拳!” 在老教练的喊声中,周月真的动起来了,他的脚步真的随着老教练的跳跃而跳跃,随着老教练的移动而移动,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迅捷。 “出拳,出拳,进攻!” 终于,在喊声的威逼下,周月打出一记直拳,可惜打空了,但动作很好,很像那么回事的。老教练再度逼近,用拳头不住点击周月的胸口和双肩,刺激着他的斗志。周月再次出拳,是一记右勾拳,打中了,台下的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周月突然变成了一只睡醒的猛狮,突然用一连串快速而眩目的组合拳,刹那间将老教练逼到了台角。 咣!不知什么人,敲了一声锣。 锣声让周月的动作突然停住,怔怔地不知所措。老教练从围绳上直起上身,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他上去拥抱了周月。 “周月,好样的!你还是这么棒!” 优优看见,周月也拥抱他的老教练,然后他哭了。 他叫了一声:“洪教练!” 优优听见了,这是周月受伤后第一次,叫出他过去记忆中的某个名字。随着这一声:“洪教练!”优优热泪盈眶,她难以自禁地,欢声呼喊: “周月!” 洪教练松开周月,他抓着周月的双肩,大声地问着:“周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再说一遍,我是谁呀!” “洪教练!你是洪教练!”周月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边。 “你是谁!你知道吗?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大声告诉我!” 周月张开了嘴,但他张了半天却说不出。优优也跟着他张开了嘴,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呼喊出来: “周月!你是周月!” 周月显然被这声呼喊振动,他几乎是被带动着跟了一句:“我是周月!” “大声一点!你是谁?”洪教练再次高喊,“你是谁?” “我是周月!” 周月终于放开了声音,他大声地答道:“我是周月!” 师徒相认的场面在优优心里留下的印象肯定相当深刻,以至她后来在“平淡生活”向我描述这个场面时我也深受感染。正因为受到感染,所以那一幕人间喜剧的结尾才更让人觉出一丝悲凉的无奈。 那一天他们走出拳击馆时天都黑了。洪教练和几个武警拳击队员陪着周月一起更衣,优优听见他们在更衣室里大声说笑,中间还夹杂着彼此的谐谑和亲热的粗话。优优听见周月终于说到了仙泉,还说到了北京公安学院的一些事情。他还叫出了那几个武警拳击手的名字和外号,听上去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第一部分一套武警的运动衫裤
周月出来时已经穿上了一套武警的运动衫裤,他被那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走出了体工大队讲究的楼门。体工大队的领导也闻讯赶来,拉着周月问长问短。优优站在人圈外面,她也想上去祝贺一声,却总也插不上嘴。她跟着他们往门外走去,跟着他们出了大门,又跟着他们下了高高的台阶,体工队的领导还给周月和洪教练安排了一辆面包车,专门送他们回城。趁他们在车子门口依依惜别的时候,优优悄悄先自上了汽车。她选了后面的一个双人座位,心想一会儿周月上来也许会主动坐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洪教练也该看得出来,她对周月有那个意思。她相信通过这件事情,洪教练肯定会赞成周月和她相爱,甚至会当仁不让做个月老,成全他们两人的幸福美满。 当然,优优也想到了,也许周月上车并不会马上坐过来的,毕竟碍着洪教练的师道尊严,还当着那么多武警的同伴,何况周月原本就是个正经的少年。 车下的寒暄终于结束,周月和洪教练一前一后上了汽车,在车门轰的一声关住的同时,周月一屁股坐了靠窗的一个单座。车子开动起来了,他向外挥手,车外的人也向他们挥手,直到车子开出体工大队的院子,周月才转过身来。他的目光从优优脸上划过,移向了坐于对面的教练。 “洪教练,这是您的女儿吗?” 洪教练正低头点着烟,听到周月这样问,他抬头冲优优挤挤眼,然后对周月摇摇头:“我女儿?我女儿有这么漂亮吗?” 周月再次看看优优,脸上挂着好奇的笑容:“那她是谁?好面熟啊,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优优说到那一天的结尾,我和她正在东直门的簋街消夜。我们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面前,聊起了周月康复的那个傍晚。优优很破例地喝了一杯啤酒,脸上颜色发红,眼中泪光闪闪。 那杯酒本来是为了祝贺一件高兴的事,优优终于找到工作了。她被一家医药公司录用为记账员,每月工资八百整。据说还有其他福利和年终奖,与优优所学的专业也正对口,因此我们就约到簋街这家小餐馆,吃饭喝酒祝贺一番。 说起周月和洪教练在面包车上的那番话,优优说当时她就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她当时很镇定,她还冲周月笑来着。洪教练也笑来着。洪教练说周月我那女儿你不是见过吗,岁数可比她大多啦。 面包车那时已经全速前进,天上零落地下了小雨。周月再一次歪过头来看看优优,声音却依然冲着教练:“我是几年前见过的,我还以为她变了呢。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洪教练在周月头上拍一下,道:“她都快三十了,再变回这样不成妖精了。” 周月躲了一下狡辩道:“她不是出国好几年了吗,在国外待久了气质就会变,气质一变感觉也就变了呗。” 洪教练笑笑,说:“那也不能变这么年轻啊。这是医院请来照顾你的护理员,今天专门陪你从医院过来的。” 周月似乎疑惑着:“医院?什么医院,我生病了吗?” 洪教练哭笑不得地说:“是啊,你大脑受伤了,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昨天我去医院看你你连我都不认了,你忘了吗?你说我是谁?” 周月以为教练是在开玩笑,也笑着说:“您是洪教练呀,您又跟我讲故事……” 但他其实也看出来,洪教练的神态是认真的,他们师徒已经多年了,彼此传情达意不难领会的,何况洪教练又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就回医院去,回去你就知道了。”周月才终于半信半疑了。 “我受什么伤了,伤在了哪里?” 洪教练摆摆手:“等回到医院再告诉你,回医院让医生告诉你,让你们公安局的人告诉你。” 周月又侧目看优优,优优正愣着听他们说话呢。周月转头再问洪教练:“她是医院的护士吗?” 洪教练也转脸看优优,似乎不知怎样定义优优的身份,斟酌了一下才慢慢说道:“她算是,算是医院请来的人,是医院专门请来照顾你的小阿姨,她是……” 优优打断了洪教练,她听不惯“小阿姨”三个字,她知道洪教练并没贬低她,但她还是更正道:“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来照顾周月的,因为周月救过我。那天晚上在仙泉,你们一起救过我,所以我要报答你们的……” 洪教练想起这件事了,马上呼应道:“对,周月你忘了,那天咱们从体校一出来,不是碰上一个流氓吗……” 周月也想起来了:“啊,你也是仙泉的?我说你面熟呢。”说完这话周月的神态亲热了些,但依然控制在礼貌的范围内,他冲优优点点头,说了声,“啊,那谢谢你啦。” 洪教练笑着应和道:“你们一报还一报,互相帮助嘛。”然后他岔开话题说,“哎,你说起我那姑娘来,她刚刚生了个胖小子,这下我也可以退休了,和老伴一起到美国帮她带孩子,我这次到北京来,也是为了去使馆办签证……” 周月的目光很快从优优脸上移开去,和洪教练家长里短地聊起来。先是祝贺他当外公,又从他女儿聊到他老伴,又聊到仙泉体校的许多人,那些陈年往事让他们的话题多起来,长吁短叹说不完。看上去周月的记忆真的恢复了。洪教练似乎是有意地,把周月少年时期的趣事和丑态像晾尿布似的抖出来,这些事周月大部分还记得,少部分也茫然,或者干脆摇头不认账,笑着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洪教练,没有的事您总瞎编。他们这时都忽略了坐在面包车后排的优优了,优优故意目视车窗外,她看到灯光灿烂的街市依次匀速地向后移,和这对师徒聊到的往事很相近,让人感觉一切都是流动的,连最美好的霓虹,最壮观的楼宇,都不过是过眼的浮云,没有一样东西,能在面前停住,让你永远拥有。 优优哭了,一个人,悄悄地哭了。眼泪在眼窝里存了片刻,溢满出来。眼里的泪水和外面的雨水使她看不清窗外的流光溢彩,一切物体都只剩下些斑斓的颜色。
第一部分不是朋友的友谊
她想起医生曾经说过,失忆这种病虽然很难恢复,但也可能因一件小事的刺激而顿然痊愈。一件小事的刺激,一个场面的启发,一个物件的触动,甚至,一句无意的话语,都能使以前瞬间紊乱的神经系统,又在瞬间重整,使大脑在病前储藏的全部或大部分信息,恢复正常的检索。但她不记得医生是否说过,当正常的检索方式失而复得后,当大脑紊乱前储存的信息失而复得后,在大脑紊乱后储存的那些信息,那些记忆,会否同时得而复失? 从周月的话中优优已能听出,这三个月来她和周月共同经历的一切,他们共同的幸福,彼此的给予,在周月病态的大脑里,在他失常的大脑里,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任何痕迹。 于是优优就哭了。 但在回到医院之前,她很快又平静下来,优优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是一个喜欢把幻想当真的人,因此,她总是习惯于把事情往好处去想。往好处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周月能找到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