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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地覆,所以她不能病,她得找着她的帽子和围巾。“你干什么呢?”韩木林问。“玩儿藏猫猫呢。”禅月吓了一跳,赶快把脑袋从那堆衣物下缩回来,通红的小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其实她不怕韩木林,小姥姥怕,妈妈也怕,她不怕。现在吓一跳,是怕韩木林发现她的秘密。
“方块儿七。”韩木林说。他没回头,忙着和一‘伙儿人打扑克,“好好玩儿,别淘气。”又说。
韩木林不骂她也不打她,也不逼她按时睡觉,随她玩到什么时候。有时她玩得连衣服、鞋子都不脱就睡下了。要是她想吃花生,可以一直吃下去,连饭也不用吃;要是想吃蛋糕,也可以一直吃下去,连饭也不用吃。起床后、吃饭前,也不用洗手洗脸。
有好几次韩木林还给她酒喝,那些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各个拍手叫好。
要是她没让开水烫着,要是她没拉肚子,要是她没从楼梯上滚下来……只能说她运气好。
可她就是要回到妈妈和小姥姥那里去。幸亏韩木林背对着她。禅月继续在那堆衣物下找,终于找到了她的帽子,又把帽子戴在头上,这没有什么特别,不会惊动那伙儿打扑克的人。
现在只剩下把大衣从箱子上拽下来了。禅月用力一拉,大衣就从箱子上滑了下来。她也就势蹲下,以为韩木林一定又得大吼一声:“禅月,你干什么呢?”可是韩木林没有吼,他们正在算得分。她抱起大衣,打开房门之前又回头看了看打牌酌人,他们还在算分,在那张小桌子上,四个男男女女的头差不多顶在了一起。禅月轻轻打开房门,轻轻走了出去,又把门轻轻关上。她得把门关好,不能给韩木林留下一点异常的感觉。然后她到腾着小腿,迅速往楼下跑。跑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禅月才停下来围围巾,戴手套,戴口罩,穿大衣。
只有口罩戴不好,禅月扎不紧口罩的带子。她照小姥姥或妈妈的办法‘扎了三次也不行,其他全如小姥姥或妈妈给她穿戴得那样服帖。这时鄂百灵阿姨突然走上楼来。禅月又吓了一跳,以为鄂百灵阿姨一定会问她:“禅月,你上哪儿去?不要自己瞎跑,我要告诉你爸爸去。”
要是鄂百灵阿姨这样问,她就没办法了。可是鄂百灵阿姨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过去了,就像没看见她。
这时禅月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鄂百灵阿姨转上楼梯;看不见她了,她才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大街上的汽车、大街上的行人,比妈妈、小姥姥或韩木林带她上街时不但多了许多,也大了许多,而且好像全朝她开过来、走过来,这时她真有些害怕了。
她怕那些汽车,也怕那些人,想起了妈妈讲过的那个故事——
有个不听妈妈话的孩子,自己偷偷跑到街上去玩,被玩杂耍的人骗走,玩杂耍的人在孩子身上披了一层狗皮,孩子就变成了一只玩杂耍的狗。过了很多年,孩子跟着玩杂耍的人回到家乡,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了妈妈,孩子大声叫着“妈妈,妈妈!”可是妈妈认不出他了,因为他已经变做一只狗。禅月为这故事哭得非常伤心,就是听“白雪公主”、“小红帽”那样的故事,也没有这样哭过。
禅月回头看了看韩木林住的那栋楼,不远,只要一转身,就可以从这条可怕的大街上回到那个安全的地方。
禅月第一次站在了十字路口,那时候她四岁。
只有四岁就作出了她的选择,她要去找妈妈和小姥姥。汽车一辆接一辆从她面前驶过,她不知道这些车到哪里去,韩木林和妈妈、小姥姥知道,她不知道。她也没有钱买汽车票,韩木林和妈妈、小姥姥有,她没有。
她只能走。沿着右边的人行道,一直往南走。韩木林多次骑自行车带她走过这条路,她记得很清楚。
现在走过了那座学校。学校放学了,学生们唧唧喳喳从学校里走出来,有个男孩子在她的头上敲了一理,说:“黑,小孩儿!”还青面獠牙地往她脸前一凑。
“你小孩儿!”禅月回嘴道。那男孩反倒一愣,不敢再捉弄她。
然后就到了十字路口,路口有拉粮、拉砖、拉木头的马车。禅月第一个认识的动物是猫,第二个认识的动物就是马,就是在这个路口认识的马。她第一会说的是“妈妈”,第二会说的是“大马”。
刚走到十字路口中间,从西边来了一辆拉水泥的大马车。
“站住——站住——”她听见有人嚷嚷。让谁站住?她不知道,她得赶快走,天快黑了。
大马突然就站在了她的跟前。大马很高、很大,禅月抬起头,只能看见大马的胸脯,听见大马生气地喷着鼻子。
“吱——”的一声,从东边来的一辆大卡车又停在了禅月的身旁。她就这样被挤在了大马和大卡车的中间,赶大车的老爷爷和开卡车的叔叔都在嚷:“这是谁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说着,他们就要跳下车来。
禅月不哭。她不能哭,一哭他们一定嚷嚷得更厉害了,只能一直往前跑,不敢回头地往前跑。她听见他们还在后面嚷嚷:“这是谁的孩子?要是让车轧了怎么整?谁的孩子?怎么让孩子闯红灯?”他们不能撵她,他们还得关照他们的车呢。好在那时的行人车辆比后来稀少许多,那个路口也比后来的农村还荒凉。禅月一直往前跑,跑得好累啁,累得脚丫于上都是汗。小朋友就是这样唱的:“那么好的天儿,下雪花儿,那么好的姑娘抠脚巴丫儿。”她真想把棉鞋脱了,晾晾她的脚巴丫儿。棉鞋是小姥姥做的,放了很多棉花。小姥姥一到冬天,就恨不得把她用棉花包起来,在妈妈没有成为作家之前,她们全都穿小姥姥做的鞋。等到禅月上小学,吴为才给她买了一双减价猪皮鞋,两只鞋还不是同一个号码,其中一只像是让热水烫抽巴了,鞋底往上拧着,幸好它们还是同一个颜色。妈妈虚荣地说:“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双皮鞋。”妈妈最不甘心的是别的孩子都有的东西禅月却没有。无论如何她也得让禅月像别的孩子一样,好比那双猪皮鞋,好比这件棉大衣。
棉大衣是妈妈自己缝的,她们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缝制,用手而不是用缝纫机,她们没有钱买缝纫机。大衣又长又大,现在就更沉了。妈妈说:“做大点儿,可以多穿几年。”
然后禅月来到火车道口,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天快黑了,其实差不多就是黑了。因为房子里的灯亮了,路上的灯亮了,车上的灯也亮了。
她只好跟着停了下来,夹在人们的腿和车轱辘中间,挺着圆圆的小肚子,叉着两条小腿,与那些形形色色知道从哪里来、知道到哪里去的大人们一样站着,担心又会有人嚷嚷“这是谁的孩子?这是谁的孩子?”幸好这回没人嚷嚷。
不一会儿从东边开来一列火车,轰隆隆,轰隆隆,震得脚下地皮都颤颤。一节节车厢,像会走路的小房子,车厢里的灯光明亮,看上去又舒服又干净,有些人在说话,说的一定都是很有趣的话。
火车开过去后,又跟着人们一起向前拥,有一条腿绊住了她,她侧歪了一下,撞在另一条腿上,可是她没有摔倒。
等到看见胡同口卖豆浆油条的小铺,禅月就觉得不那么累了,等到又在胡同里看见虎子,她觉得一点也不累了。
她就这么回到了家,看到了她想念的小姥姥和妈妈,那时禅月只觉得这一趟经历挺好玩,并不懂得这是她与小姥姥和妈妈的一份缘。更不要说禅月渐渐长大、越来越懂得羞耻之后,知道自己有个多么不称职、多么丢人现眼的母亲。但她无怨无悔地伴着吴为,把自己的生命、尊严和吴为紧紧地贴在一起,不但用她的小手搀扶着吴为走过了最为艰难的荆棘之路,并勇敢地捍卫着她。
这样的女儿世上怕也难找。如果没有叶莲子那副老肩膀和禅月的这副小肩膀保护着吴为,为吴为分担那些凌辱的伤害,吴为怕是走不过这条路了。所以当韩木林委托朋友到学校看望禅月,对她说:“告诉你母亲,让她到我们家来玩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不好意思。”
禅月才会不动声色地反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以此向那朋友,也等于向韩木林表示,她不是不明白吴为的过去,而是明白得一清二楚,因此,谁也别想再欺凌那个是人就能欺凌的吴为。
等到吴为成为作家之后,禅月反倒不再像从前吴为备受凌辱时那样,总是冲锋在前护卫着她,而是隐身在后。在大学读书时,有个同学问禅月:“听说作家吴为的女儿就在你们系读书?”
禅月脸上哪怕最敏感的肌肉,也不曾牵动丝毫,回答说:“不知道。”
直到大学毕业,也没几个同学知道,她是吴为的女儿。
知根知底的朋友有时就会说:“禅月是太心疼你了……要是枫丹也能谅解一点你的难处,不到处张扬是你的私生子就好了,她对这个人世的险恶也该有点了解啊!”
“只要能抵消一点儿我对枫丹的罪过,不论她怎样待我,我都心甘。”
怎么能这样要求枫丹?
社会给一个私生子的冷漠和歧视,恐怕得从枫丹出生一直纠缠到她这一生的结束了。吴为至少还有叶莲子和掸月的保护,枫丹呢?养父养母待枫丹不薄,但谁能顶替一脉血缘的牵系?
谁又能为枫丹修复无父无母、独自漂流闯荡的创伤?
枫丹又有什么义务继续承担这无由无根的尴尬?
她能如此对待吴为,已经是对吴为极大的恩典了,吴为难道不该对她感激涕零吗?
韩木林抄起一个方凳,一凳子把叶莲子砸昏在地。
叶莲子当然想不到在顾秋水之后,还有一个与她什么债权关系都说不上的男人,对她拳脚相加。
公寓里所有的门都紧闭着,门窗后,贴着公寓里所有的耳朵。
韩木林家里的架天天打,一打几年,持之以恒。
起先人们还拦一拦。一个女人被打成这个样子,总是可怜的。
后来人们就不拦了。人们先是从韩木林的咒骂里得知了吴为挨打的原因,而后又从街道居民大会上了解到全貌。
她们的家具不多,所以三人只能横睡在大床上。禅月睡当中。
牛夜里,禅月有时被叶莲子的哭声惊醒,有时被吴为的梦话惊醒。
开始禅月有些害怕,后来发现这对小姥姥和妈妈不但没有什么伤害,反倒和白日里窝窝囊囊的她们大不相同。好比叶莲子在梦中的哭叫,前半部透着由恐怖而生的绝望,后半部就变成了哭号和争辩,最后从绝望生出拼死一战的嘶号。而吴为在梦中却是胸有成竹,所向披靡。
慢慢地,掸月习惯了她们在梦中的生活,不声不响地躺在小姥姥和妈妈中间,静静听着,从不打搅。只是眼睛眨呀眨的,一心想着长大之后,怎么才能在梦里不哭不叫不争辩不说梦话,怎么才能让小姥姥和妈妈在梦中也不哭不叫不争辩不说梦话。
她又慢慢懂得,她们在梦里,才能有那么点随心所欲,那么点成功。
好不容易!
屋子里还有三个窗户。一个窗户朝南,一个窗户朝西,一个窗户朝北。听风楼似的。
大床横在北窗下,西窗下冬天放煤炉,又取暖又做饭。到了夏天,煤炉就搬到屋外的南窗下。叶莲子搬,或者是吴为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