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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雅的涂鸦-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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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它们都没有一股子气。你们看过野马吗?野马最难画,因为它是完全自由的,它的灵魂里有暴风,有草原,有雪山。”文伯伯把我们——也就是我画的那几匹马放在桌上,又说:“你们练习一会儿吧。”    
        小野打了个极大的哈欠,用铅笔戳戳那些马。那些马并不怕戳,也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很为它们脸红,我认为它们的确像动物园里的马,死皮赖脸,连石块儿都不怕。小野继续戳,我觉得它们越戳越难看,它们的皮也脏了。我很想叫他别戳了,但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所以我就专心画新马。画那有精神的马,带暴风草原雪山的。我用很多的纸,埋着头,画了一匹又一匹,但那些马总是无精打彩,好像得了腹泻。我使劲儿,但笔尖断了。    
        然后我发现小野正把我的新马也戳上肮脏的斑点。我说:“不戳好不好?”    
        小野愣了愣,笑了:“戳怕什么,戳不好吗?”他还戳,他又戳。我走过去,抢下他的铅笔:“不好!”他抓起那叠子马,使劲一扔,那些马就满屋地飞了起来。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不愿意它们那样飞,所以我趴在地下捡。我的眼睛里涌上许多眼泪,而且我也没有全捡起来,因为我看到一双天青色的洒鞋。一个声音说:“不要捡了。”我抬起头,文伯伯的手伸着:“都给我。”我把新画的马交给他,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一张一张地看。把它们和昨天交上去的对着看。然后他坐下来,问小野:“你为什么在他的马上涂点子?”小野的脖子很直:“我涂了点子吗?我是给马上色!”文伯伯又看了看那些马:“上色是这样上的吗?上色得这样:有的地儿深,有的地儿浅。”他随意拿起笔,涂了起来。“你看,这不是有色了吗,灰色。再说,你自己也没画马,你交的是争争的马。”    
        小野脸发白,不出声。文伯伯喝一口茶,又说:“坐下来,我教你画。”小野不出声,也不坐。文伯伯说:“坐下来。”小野不出声,也不坐。文伯伯把茶杯放在桌上:“你不坐,你站着吧。我没法教了,我不教了。”小野说:“我本来就不要学,不过不教可是你说的。”    
        晚上小野爸爸来我家了,他提了一网兜梨,然后很笨拙地坐下来。他这人腿长,把手放在膝盖上:“我这个野小子——唉,我是不会教育,我看是没辙了。”    
        我妈把梨洗了,切好,装在盘子里递上去:“现在这些孩子,哪个不叫人操心啊。争争,去睡觉吧。”    
        “看您这小子多老实。不瞒您说,他妈死了,孩子管不好。我对不起他妈。”我从门缝里看,我觉得他爸有点像我画的马。他爸没有精神。    
        “哎呀您别说啦,我家这孩子也没功夫管。您吃梨。”    
        小野的爸拣了一块梨,十分伤心地看着它,好像那是一块很大的心病。“我那野小子,聪明倒是聪明。没见他怎么学,前天上动物园,画得是真好!可就是爱捣乱。今天又顶撞文老了,打他也不怕……”    
        “您怎么能打他呐!”我妈生气地说,“您这就教育不好了。您当兵,我以前不是也当兵吗?”    
        “我这个脾气……”小野的爸爸把头低下去。我认为他找错人了。我妈听到邻居打孩子,都去“做工作”的。工作的时间太长,人家受不了,所以人家就不打了。我睡着了,想:他这个人真是,他把人找错了。    
        回到老家的第一天,小野和隔壁包里的贡戈摔了一跤。贡戈是个很愣的孩子。晚上草原的小孩点一堆牛粪火,也就是摔跤的时刻。我姥姥去取牛粪,给我和小野煮奶茶。小野透过蒙古包掀起的门帘,发现了那堆火和喝彩声。然后他就突然消失了。这个事件很使我生气,我认为小野很不够意思。他爸爸叫他跟我一起回老家看马,他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地跑掉呢?他这人就是爱跑。所以我也就不动,我等姥姥的奶茶。我把奶茶恶狠狠地喝下去。    
        这些我妈都讲过。夏天草原上不会有雪,但是有狼。那些狼夜里出来,抽动着鼻孔,颠着小步,围着蒙古包转,一圈又一圈。见着人,它们的眼睛就像磷火一样烧起来,露出白生生的犬齿。    
        我打了个寒噤,问姥姥有枪没有。我用捅火棍比划。姥姥笑了,她的牙不全:“你摔跤去吧,”她说,“去吧。”    
        但我到火圈附近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在叫:“贡戈!贡戈!”那个叫贡戈的正把另一个孩子拉起来。他光着膀子,肉叠成褶子,脖子短,脚糙。我想如果把他在晒场上滚一滚,一定能把谷子碾出来。    
        突然小野站起来了。他是从内圈站起来的,他必定是一直坐在那里。贡戈往手上吐了一把吐沫,弯了腰,手前伸。他的腿罗圈,一晃一晃地走,稳。小野也是个光脊梁,他把手搭上对方,像条黑泥鳅。他向左晃了一晃,贡戈被诱惑了,伸腿去别。小野看准了这个机会,把贡戈的右腿抄住了。他使了很大的劲儿去抄那条腿,但贡戈立刻锁住他的腰,并向下压一压他。我认为小野不很经压,他的脸憋得很红,喘气。贡戈腿粗,插在土里,小野抄不动。然后贡戈用下巴硌住小野的肩膀,传奇般雄壮地“嘿”了一声,就把小野举起来了。在欢呼声中,小野被扔了出去。他的手在空中捞了一下子。但是他掉下来了。他这回惨了。    
        贡戈有些失望的样子,也许这只城里来的小鸡没给他提供一个表现的机会。他伸手去拉,但小野还不太服,手一扬,把众多的沙子扬他眼睛里了。这个突如其来,真是突如其来。沙眼使他狂怒,但他没有时间去揉,他的肚子轰地一声,挨了山炮似的一记头锤,那种倒法是仰面八叉。    
        小野把观众激怒了,小孩们尖叫,把许多牛粪扔过去,牛粪满场子飞。幸运!幸运的牛粪。假如是石块,我姥姥搭救不了他。我姥姥使蒙古话,可她的蒙古话不如她的捅火棍好使。那一带的孩子都认识它,他们嫌烫,受惊的小雀一样散开了。    
        我姥姥把贡戈送回包,再用捅火棍指我:“笨蛋,不敢摔跤。”又指小野:“你太轻。要摔跤,先吃肉吧!”小野乐一乐,他的牙很白。姥姥叉腰,放话:“明天咱不摔跤。明天画马。你妈,还有你爸是带信,画!”    
        早上,我听见声儿,轰隆轰隆,下雨吗?掀开帘子,我呆了,那是什么呀?轰隆轰隆,太阳没全出来,影影幢幢,那些背,起起伏伏的,海浪一样,涌着波。轰隆轰隆,没边没沿,朝那太阳涌,撞。那是马群,多少匹?没数!    
        小野噌地冲出去。他想追,追不着,草有腰那么深。他乱蹿,打滚儿,叫唤,把太阳从那深广的黑暗中唤出来了。    
        姥姥说:“要骑马,骑去,别怕摔。”我怕摔,我那白马有鞍子,我坐着画。    
        小野不怕摔,我姥姥瞧得起他,黑马瞧不起他。这个摔!不是不用鞍子吗?你上吧,你揪鬃。左一跟头,右一跟头,晕。叫你撒欢!    
        马难画,野马更难画,文伯伯全说过。多少马啊!跑的吃草的尥蹶子的……    
        我画不了。整三天,我苦恼,老是想起动物园的马。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动物园的马,圈着,脑袋埋着嚼。总也嚼不穿的大槽子。    
        小野一副匪相。头发乱成草,成天疯了似地追那黑马。偶然也能上去,坐不住。砰——扔地下了,嗵——进水洼子了。看贡戈他们骑马过去,过风似的,过缎子似的,水滑。小野躁,我姥姥笑。    
        吃肉,天天吃。香啊。还有奶茶。第四天下午,姥姥去驮肉,这个节骨眼儿贡戈的人马来了。这帮子全会糊牛粪。一人一把,全是新鲜冒热气的,打着马轮流上,糊吧。躲也没处躲,跑也跑不了。小野这个脸呀,这人都绿了。然后是贡戈上,人家那马,豹子似的,用的套马杆子。一套一个准,一套一跟头。    
        放哨的远远看见姥姥来了,长长的一声唿哨,人流云似地散了。    
        小野蹦起来,一抹脸,满把牛粪,急了。蹿上黑马,揪鬃,这脚跟狠命地踢。那马蹦呀蹦,这回竟摔他不下,也急,刷——出去了。它的腿平伸,呜呜地撞开风,跑到草和云连接的深处去了。    
        晚上没回来。    
        第二天晚上还是没回来。    
        姥姥领人去找,我在火塘边等。火很亮,一闪一闪,像那马群,一匹接一匹奔过去,老是这样,总是这样,连不到一起。等啊,火也暗了,人也困了,没有小野,夜晚多孤独。    
        我从窗户往外看,哟,好大个月亮。没提防她,就那么悄没声儿升起来了。汪洋的月光,蒙古包,大白蘑菇似的东一片,西一片,浸着。许多萤火虫儿的火星子,从月亮的边缘溅出来,它们琥铂色的灯笼一闪一闪,心跳一样。透明的夜,草尖在晃哪!    
        远远地有人来。好像是小野?不对!嗯?确实是他。牵着马,分水一样走进月亮来啦。那匹马驯服了,没见过这么安静的马。它的鬃披下来,静静的。多美的马,有月亮的马。    
            
        我考过许多次试,只有那次终身难忘。    
        还是小屋,还是那张破桌子,文伯伯还是从那破口的茶杯子里喝水。    
        “从内蒙回来啦?好。看见过马了吧?有没有心得?今天不是教,是考试。一个钟头,好好画。画得像样,我算没白教。画得不成,这就是最后一堂课。没资质,不必强求。”    
        我是没资质。我画了几百匹马,从哪儿下笔,还是没数。我看小野一眼,也不像。都没资质,一起开除吧。    
        “画吧。”文伯伯拿本书,坐到床上,并不看小野的爸爸。小野的爸爸坐在门口,神定气闲。小野和我分手时拿去了几张马的草图。这是命中注定,今天是星期天,他爸爸休息。    
        可我哪有心情为小野操心。难画哪!马一匹匹从眼前驰过,可没有一匹愿意落脚。画一匹,没草原,撕了。又画一匹,没雪山,撕了。爬雪山过草地,艰难!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有半个小时了吧?小野的爸爸暗示地咳嗽一声。他儿子坐着,眼睛平视。笔是笔,纸是纸,没动。他从学会骑马的那天起就没日没夜地撒欢。追鹰,套马,十多天,他和仇敌贡戈都成了莫逆之交了,只是忘了笔的用法。    
        咳嗽越来越频繁,鼓励,还透着烦躁。    
        “小野太郎,你丫出来!”一声暴喝,从外面传来。我吃了一惊。    
        “兔崽子出来!”叫碴儿的远不止一个板儿砖。小野在椅子上动一动,看看他爸爸。    
        “看什么?别理他们!”小野的爸爸不愧军人。    
        哗啦!一块砖头砸在玻璃上。    
        “妈的!”这次不理不行了。    
        小野的爸爸出去好一会。远远地听去,好像是抓住了一个人,叽叽呱呱说什么,然后就回来了。进屋先跟小野把眼睛瞪起来:“干的好事!”又对文伯伯说:“我叫人来给修,考试是不是改在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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