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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她这是让我给熏跑了,悔恨交加。也是我命不该绝,正在挑选自杀方法,忽然从美国新到了一任驻华大使。这位很可能憋了不少日子,一到任便使劲撸撸袖子,说:“来人哪,给我弄顿烤鸭。”烤鸭吃下来,满头大汗,一迭声叫苦:“太肥,太肥,顶不住劲。”他惟一喜欢的,是糟蒸鸭肝这一味。于是借递交国书之机跟党和国家领导人商量,要借涂鸦到美国使馆去工作一个时期。咱们领导人想起一句俗话:“含着是骨头,吐了是肉。”颇费踌躇,说:“涂鸦?国家重臣嘛,借几天可以,长了不行。”
送走了老外,来查涂鸦是谁,才知道是全聚德跑堂的。翻翻档案,除了吃过晚饭爱上街溜达,并且在地摊上兜售臭棋之外,并无别的不良表现。于是松了一口气,说:“闹半天是一街溜子?街溜子咱们国家可多,就叫他去应付一回美国佬吧。”
您看,运气来了,万里长城都挡不住。这美国使馆可是个好地方,大冬天北风嗖嗖的,天不亮,想进去的人已经排到胡同口了。我明白鸭子可做,绝招不可漏,否则这么好的地方下次就来不成了。杀鸭拔毛,粗活不是?放手让老美干。放调料掌握火候都是绝技,把他们支到街上去打酱油以后再动手。就这么过了半年,期满了心情特好。见了头儿,一句Fuck off,打赏似地就扔过去了。头儿吃一惊,说:“哟嗬,洋文。小涂,翻过来啥意思?”我陪笑:“就是滚蛋,不是说你啊,英语说惯了,一时还Change不过来嘛。”头儿乐了,说:“不是骂我,那我就先不生气了。你的表现我掌握——使馆算是外国领土,可你经常回国买油饼冰棍羊肉串儿。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爱国!”
您看,值吧?过了半年的好日子,末了还白饶了一个“爱国”。啥叫爱国?原来就是吃,给老外扛上两天活,学几句洋文,再吃饱一点,自然就爱国了。
头儿派我到人大会堂去当二厨。满以为是个美差,去了才知道让他坑了。什么二厨,实际是剁洋葱。每天以泪洗面,最后是欲哭无泪,想,糟了,连哭都不会了,咱们感情这么丰富,这可怎么办哪。又想:不就是说了他一句Fuck off吗?就这么治我?以前在乡下耪地,大日头下弯着腰,背上能烙饼,也没这么哭过。爱什么国,还是回家烙饼去吧。我把菜刀一扔,去找头儿辞工。忽然大厨来了,说:“你,哪儿去?站好了别动!”我说:“去去,玩蛋去吧。”他却掏出一张纸,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了:“归国华侨涂鸦,爱国心特强,现在考验期已过,着即担任品尝科副科长。此令,头儿。”
我出了一身冷汗,暗想:好险!
搞品尝吃的机会当然多了。规格也高,山珍海味先尽着你扒拉,再大的官也只能吃你扒拉剩下的。反过来说,菜往前头一放,有砒霜也得闭起眼吃上一口,爱国不是?给您一为国捐躯的机会。吃了一年,没被毒死。头儿把我叫去说:“恭喜恭喜,你这阵子埋头苦吃,还表现得津津有味,爱国道已经入段了。这样吧,联合国烹调组织开会,就派你去。”我明白考验又来了,心里嘀咕:哥们儿,才爱国初段不是?离本因坊还早着呢。多带两片黄连素,熬吧。
是考验就轻省不了。在美国开会,第一天晚上就赶上刚果代表请客。他在露天支起大烤肉炉,表演刚果风味的烹调。你道请的是什么?蚂蚁!他是把红心木烧成炭,然后把佐料中浸过的蚂蚁埋到炭里去烧。这蚂蚁跟咱们平时见的那些兢兢业业叼馒头渣儿的朋友不同,是特意从刚果用飞机运来的,大小和表情都跟蝎子一样。我不是没被蚂蚁咬过,那蚂蚁才米粒大,已经疼得钻心了。蝎子大的蚂蚁,八成连犀牛都能咬死吧,我想。
甭管多恐怖,一盘子烧成红褐色的蚂蚁是摆在面前了。餐桌周围,各国代表啥表情都有,特别是白人,都跟被蜇了似的。大家皱着眉,呲牙咧嘴地“请,请”,可谁也不肯第一个动手。我既然搞品尝,当然敢为天下先。大不了死了,还有“物质不灭”嘛。当时便吞了两片黄连素,首先叉一只嚼起来。大家的目光跟着我的咬肌上下动,问:“怎么样?”我把那蚂蚁咽下去,报告:“味道好极了,多汁,跟牡蛎似的,可比牡蛎鲜。”周围的人听了一起下叉子。一入口,也都眉飞色舞起来。正待再叉,忽听哐当一声,一看,是一位有三个下巴的老外,把盘子摔在地下,走了。
旁边的人说:“这主儿是俄国来的鲁司机先生。”内幕消息:这次刚果代表有心用蚂蚁压倒鱼子酱。鲁司机听到风声,来之前写了泰山压顶的重头文章,要在会议发言时一招一式地印证武功。谁知刚果佬避实击虚,放了吃蚂蚁这么一支暗器,抢先把人心收买了。鲁司机心里能不犯堵吗?
刚果这位名叫蒙巴布,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据说他原来是中尉军区司令,没事爱做饭吃。这一天发生政变,总统来提兵,到处找不着他,差点儿急得背过气去。事后军法审判,总统问:“你那天为啥不在?”他说:“那天刚吃了篮球鱼,晕过去了。”总统训斥道:“找死呀你,老辈子说篮球鱼有毒你不知道?”蒙巴布说:“报告总统,卑职发现那毒跟酒差不多,越吃越醉,没准能用来解刚果人民的酒瘾。”总统大惊,心想这主得罪不得——毒他都敢吃,还吃出酒味来了,天下还有他不敢干的事吗?又盘算,以毒代酒要是真成了,每年也不用从美国进口那么多粮食了。于是换了口气说:“好吧,难得你这么爱国,我不治你了。派你发展刚果的烹调事业,你看怎么样?”
我听得连连点头:光吃饱了还不够爱国,中了毒再上点瘾才够段位。正想着,突然有人拉我袖口,一看是个白人。他把我拉到一旁,名片递上来,原来是美国代表罗兹先生,说:“中国是烹调大国,你得对鱼子酱表示支持。”我不动声色,等他说完了,说:“您坐,我撒泡尿去。”看他一脸茫然,又说:“你看,蚂蚁吃过了,可鱼子酱还没吃,没比较怎么说话呢。”
这话起了作用,第二天吃中饭时上了典型的俄国菜,每人面前放了两片面包,一盆红菜汤,一碟鱼子酱。我观察一下蒙巴布,人真是大将风度,二话不说,往面包上抹了鱼子酱便大吃起来。这鱼子酱是好东西,一咬往出蹦水儿,特香。代表们边吃边议论上午鲁司机的发言。他是从鲟鱼千里产卵出发,追本溯源,探讨鱼的食料来源和营养成分,最后高屋建瓴地提出鱼子酱味道的七个层次。最猛烈的是最后一个层次世界和平。据他统计,美苏历次核武会谈,凡是菜单上用了鱼子酱的,成功率提高百分之二十点三。
诸位,人都讲理,谁不知道原子弹厉害?他这话一出,很多人都服了。
下午“鱼”派的势头不减,发言的比利时老太太慷慨激昂,对“落后国家和地区”的烹调和饮食习惯实施猛烈攻击。我暗暗替她焦心:这主儿别是吃错了药吧?那天明明看着她连吞了三只蚂蚁,怎么突然又说蚂蚁不卫生了?又想:鱼蚁都吃了,下一步干吗呢?听说松根菌在纽约的意大利餐厅卖到一千三百美元一磅,要是大家能在素食上打一架——
正想到精彩之处,发言忽然中断,就见老太太脸色煞白,咕咚一声,捂着肚子跌倒在台上了。
这下子场子可乱了,大家上去抢救,一个人大呼是心脏病发作,另一个说是小产,再一个说六十岁上怀孩子不可能。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嗓子:“会不会是狂犬病?”大伙儿一听,忽拉一声都散开了。我一想不对,人命关天怎么能这么说?刚要改口,肚子忽然起了痉挛,没容我细想,哇地一声已经吐了出来。我扶着桌子大喘气儿,过来了几位代表,没等他们靠近,我哇地又吐了出来。这次惨点,天旋地转,当时就丧失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睁眼一看,已经进了病房。周围床上躺着好几位,全是会议代表。一问,原来是吐的也有,泻的也有。幸亏医生说是食物中毒,吃了药,观察一晚上就没事了。
第二天,众病友略有好转,都说:“不行,鱼子酱有猫腻!咱们上书警方吧。比利时老太太受害最深,一定愿意领头签字。”又转向我,异口同声地问:“中国是烹调大国,涂大厨又是受害者,明天你发言可是决定性的,你准备支持谁呢?”我答不出来,问:“你们说呢?”那些人马上分成了两派,南美,非洲和东南亚是苦出身,吃的杂,自然是支持蚂蚁,欧洲国家本来是鱼派的,可这下子连吐带泻,许多都叛变了。当然还有少数死党,视死如归地捍卫鱼子酱。我看他们说着马上就要动手,便溜回饭店去了。
我犯愁了:会才开了一天,差点儿没吃死,可下头还一礼拜呢。又想:明天支持谁?瞧样子蒙鲁两位都是爱国人士,天生的狠角色,谁也不能轻饶了我。要不,趁还没死,提前回国吧?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鲁司机前来看望。他把俄式的大围巾挂在架子上,一坐下就申辩这毒不是他投的。作为证据,又提出警方对鱼子酱进行了化验,发现里头有一种复杂的物质,估计是某种非洲的树叶榨的汁。“这不是明摆着吗?”他咬牙切齿地说,“姓蒙的栽赃!”顿一顿,见我没反应,便有些生气,含沙射影地问:“俄国支持你们政府进联合国的时候,你还小吧?”
我想了一会,说:“贵国割我们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时候,你多大?”他急了,说:“哪有?这绝不可能。”见我一脸的不信,又改口:“要么就是赫鲁晓夫干的。”我说:“赫鲁晓夫不在,咱饶了他吧。你想要我支持鱼子酱,不如晚上八点来,再好好磕叨磕叨。”看他有些失望,又鼓励地说:“为了成功,多带鱼子酱!”
他走了不多一会,蒙巴布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明确指出,我和俄国人的猫腻已经满城风雨,老少皆知了。他正在考虑向本国总统建议跟中国断交。我打断他说:“没错,我和他是有猫腻,可我跟你也可以有猫腻呀。这样吧,晚八点,你多带蚂蚁找我来——记住,烧得嫩一点。”
晚上八点,我的房间里坐满了人——主客是蒙巴布和鲁司机,一人提一个大菜盒。俩人见面先是一愣,接着就气势汹汹地把菜盒一放,然后坐下,隔着桌子对峙。这时陪客也到齐了,他们都是医院的病友,因为上午在病房滋事,被当局轰出来了。我站起来,说:“今天请大家来,是做一个公证,决定中国作为世界烹调第一超级大国,到底应该支持刚果蚂蚁还是俄国鱼子酱。”我顿一顿,又对蒙鲁二人说:“现在你们俩势均力敌,我这一票可以说叫你们谁死谁就得死,叫你们谁活谁就能活。可我只能投给你们俩里头的一个。为了公平,我提一个办法,你们愿不愿意接受?”
大家都很好奇,问:“什么办法?”我叠起两个指头,说:“多吃为胜。蒙先生吃蚂蚁,鲁先生吃鱼子酱,两位今天当着大家,当场比试谁吃得多。”
大家都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