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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琼把剥下的桔子皮摊晒着,那是要卖给收购站的。她把理下来的一大竹箕桔子筋倒进
布口袋里,提着它上街了。她走到人和街煤店,半条马路都堆着煤,煤店工人两手握着铲,
很有节奏地把煤一铲一铲地往支撑着的铁筛网上倒。过不了筛眼的煤块哗哗地往下滚,细煤
粉积在了筛网后面。煤粉加上泥巴水,用来打蜂窝煤。煤店工人一身都是黑的,只有两只白
眼仁在动,扮黑人不用化装了。亦琼家从来都不买筛过的煤粉,价钱要贵些,也不买蜂窝煤
,她家烧烟囱灶,再说加了泥巴水在里面,每一百斤至少比干煤少20斤。她家买粗煤粉,
担回家自己加泥加水用手捏炭粑。带着满脚的煤灰,亦琼穿过大溪沟的柏油马路,到人民路
转角的药房卖桔子筋。
药房在临街二层楼房的底层,楼上是住家。药房门面很小,门框儿漆着红油漆,店里很
清静,只有一个老售货员,他已经把亦琼认熟了,笑盈盈地接过比柜台高不了多点的亦琼的
口袋,称了秤,把桔子筋倒在店里的大簸箕里摊上。亦琼接过口袋和钱,笑嘻嘻地数着,然
后把钱放在布口袋里,横过马路进了对面的大溪沟菜市场。
菜市场进口是卖豆腐的,搭着一个石灰台子,豆腐很便宜,两毛钱一斤,但要凭副食品
票供应。每人每月半斤,那是国家对居民的豆制品补助。亦琼家六口人,每月可以买三斤,
也就可以吃上两次。
菜市场的左边是油腊铺,酱油麸醋豆瓣甜酱花椒胡椒盐肉腊肉摆了一圈。买的人很少。
亦琼家是从来不买酱油麸醋的,嫌贵。把豆豉加上水和盐,放在锅里一煮,就是酱油了。要
吃醋嘛,把泡菜坛的酸盐水舀上一勺,就可做凉拌菜了。豆瓣酱自己做。把胡豆用水泡涨了
,剥成瓣,放在簸箕用谷草或枸叶盖上,发出酶来,再把红辣椒砍碎拌在里面,豆瓣酱就做
成了,用来飨菜。亦琼最喜欢用豆瓣酱兑水喝,咕咚咕咚喝上一碗,辣乎乎的,额头都沁出
汗珠,就象吃了一碗红汤面一样过瘾。
菜市场最让亦琼驻足的是烧腊制品,白市驿的板鸭用竹块撑着肚子,透亮透亮的,好看
得就象可以生吃一样。橱窗里的烤鸭卤鹅黑红红的,油亮亮的,总是诱人得咽口水。亦琼捏
着手里的钱口袋,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烤鸭鹅,抿抿嘴角,不舍地走开了。她来到蔬菜摊前,
买了一棵大白菜,拐进菜市场的老虎灶,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热气腾腾的,一个两人合围不住
的水炉子在烧开水,水炉边安着计量水的高度的玻璃管,水在里面一荡一荡的,下面是两个
出水的开水龙头,打开水一分钱一瓶。亦琼跨过老虎灶的积水凼,抄近路穿过罗家院。
这是大溪沟的背街,地上到处是积下的污水,都已经发黑了,下水道经常溢出来。罗家
院街道食堂的烟煤灶孔正对着三和灰的路面,煤灰全下到路上,烟囱不断冒出硫磺色的浓烟
,呛得过路的人直咳嗽,墙边的石槽盛着潲水,两头架子猪儿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拱食,猪嘴
巴嗒得啪啪响。猛地一甩头,把嘴上的猪潲溅得满墙满路都是。过路人总要一闪身,一脚又
踩在煤渣,菜渣和污水上,街边住板板房的居民一阵哄笑。
亦琼抱着大白菜,三步两步跨过街道食堂,前面拐角处的板板房大开着门,有几个老头
老太婆在门口打麻将。脱漆的四方桌上,几双皱巴巴的老手在洗牌,桌子有太多的污垢、油
腻,洗牌不滑爽。使劲搓牌,搓不动,连响声都不脆。桌上黑黑的油腻都给洗在了牌上,也
洗在了手上。摸牌的手使劲盲摸牌上的字符,把手上的污垢又塞满了麻将牌。嘴里喊着“条
子”,把那牌打入堂子。对方老太婆把手里的牌往下一摆,嘴里叫着“服了”。一桌人嘎嘎
嘎地笑起来,好象是抽水马桶上下拉动的声音,又象是走了调的风琴。放炮的老头子站了起
来,把屁股下面的长板凳往后挪,下回得站着打了。
亦琼听着背后的笑声,爬坡到民政局,再从坡上直接下到人和街粮店,对直回家了。
老大正站在人和街粮店的路口,他对走来的亦琼点个头,又继续他的吆喝:“买桔呀,
买桔呀,两分钱一碗呀!”他的身边摆着一张独凳,上面放一个吃饭的瓦碗,尖尖地装一碗
桔瓣,这是今天亦琼和小妹新剥的,亦琼去药房卖桔子筋,他就把桔瓣倒进桶里拿到街上来
卖。买桔子和卖桔瓣是老大的任务。亦琼不敢吆喝卖桔,怕丑。老大不在乎,有什么丑不丑
的,怕得丑来就得饿肚子。究竟是面子重要还是肚子重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为肚子有什
么丑的?都是自己的劳动。他对着过往的行人吆喝得更起劲,引来不少小孩买。老大把桔瓣
倒进小孩胸前的口袋或裤兜里,又盛上一碗,放在凳子上,继续吆喝卖桔。
嘉陵江水面上漂浮的菜叶子在打着转儿,时沉时浮,有的是从上游冲来的,有的是码头
卸货掉下的。它们在水里转呀转呀,翻着跟斗,象不倒翁一样飘飘摇摇冲往下游。
亦琼挽着裤脚,站在浅水滩,用眼睛搜寻目标。漂过来了,漂过来了,是一窝小白菜。
她聚精会神,用铁钩去钩菜叶。够不着,还得再往外面走走,裤腿湿了有什么关系,上岸风
一吹不就干了。她把身子使劲往前面一探,白菜钩到钩子上了。慢慢把竹竿收回来,把菜放
进背篼里。又涉水站到浅水里。这回漂来的是萝卜,这可是一个大收获。亦琼屏住气,用铁
钩去抓。一个浪子打来了,把萝卜荡到了深水区。水已经齐胸了,亦琼不能再往深水里去。
她伸直了手臂,铁钩挨着萝卜了。她又使劲戳去。太远,达不到力。圆滚滚的萝卜在水里翻
了一个个儿,象是存心跟亦琼开玩笑一样,它摇晃着身子,往江水中间去了。亦琼只好放弃
了它,拿着竹竿,继续站在水里,活象一个水中卫士。
又一个萝卜漂来了,亦琼不急于动手,她用竹竿往里掀浪,把萝卜往浅水区赶。萝卜随
着人为的水浪,一摇一晃地往浅水漂过来了。她稳稳地用铁钩猛扎过去,萝卜被铁钩抓住了
。她扬起手,把萝卜往岸上背篼里一送,萝卜象投篮的皮球一样掉进筐里了。
下李子、杏子时,各船跳板的两侧,站满了小孩,筑成两道人墙,站在齐腿深的水里,
全神贯注地等待水果掉落的一刻。水垃圾浮在木船下面,浑黄的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孩子们的
双腿,就象无数的小鱼在用小嘴咬一样,发出啧啧啧的声响。亦琼端着撮箕,巴巴儿地指望
那过跳板的水果筐全都打翻掉在水里。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搬运工过跳板时绳子断了,哗啦一声,百十斤的水果筐全打翻了
。亦琼把撮箕高举过头顶,朝前面涌去,要去接住半空中撒下的水果。空中全是奋力高举的
撮箕在那里展开争夺战,左一挤,右一掀,不时有水果滚下来,砸到脸上。果子咕噜噜掉到
水里去了。
亦琼奋不顾身地往水里扑,只剩半张脸,一对鼻孔露在水面上,两只手端着撮箕使劲在
水底捞果子。后面的人扑上来,亦琼一个趔趄连头带脸栽进水里。她呛了一口水,拼着命把
头抬起来咳嗽,满脸胀得通红。缓过气来了,撮箕里只几个果子。这怎么行?
她吸了一口气,索性把头埋进水里,憋着气在水里捞果子。这下子跟她争的人不多了,
没几个人敢把头埋进水里去的。在水底捞了一撮箕,亦琼猛地从水里站起来,就象水中钻出
一个水鬼一样,浑身水淋淋的。
囤船上有人吼,你不要命了呀,为了几个果子!
亦琼腾出一只手,把脸上的头发和水都抹一把,露齿一笑,没事,我会游泳。她端着滴
水的撮箕,往岸上走。把果子倒进岸上的背篼里。
在齐腿深的水里站了半天,当她从江里爬上岸,两脚已经泡得发白起皱,湿衣湿裤贴在
身上,冰凉冰凉。河风一吹,冷飕飕的。亦琼打个寒噤,咬紧牙关,背起大半背篼瓜果回家
。一路上,背篼都在滴水,顺着脚跟流,柏油马路上印出一双光脚印和一道水印子。
回到家,赶快换裤子。选出好的菜,人吃,坏的菜,兔子吃。养兔子合算,两三个月就
可以吃上肉。李子选出好的拿去卖,杏子全自己吃。吃后留下杏核,用锤子敲出杏仁,拿到
药房去卖。也时常留几个杏核,在石头上把两面的顶部磨穿,用针挑出里面的仁,就成了一
个对穿眼的杏核孔,放在嘴里当哨子吹,呼呼直响。
天空下起了黑色的毛毛雨,慢慢地,越来越大,终于变成漫天的黑雪,不断地飞呀飘呀
,把大溪沟的柏油马路铺上了一床黑色的地毯。两边的窗户都是紧闭的,可是卖杂货的铺子
、理发店、国营餐厅却关不了门,黑雪花毫不留情地飘进去,钻到蒲扇缝里、锅台上、碗堆
里、理发剪子上,给所有裸露的东西都印上黑色的斑纹。那雨、那雪,是固体的煤屑,大溪
沟发电厂的烟囱是黑雪的播撒者。每当发电厂的烟囱升起滚滚浓烟时,天上就开始下黑雨,
飘黑雪了。过往的行人总是顾头不顾尾地捂着头跑,手臂上、衣服上是一层煤屑,用手一抹
,化作黑灰色的煤印子。
只有一年,全城的街道、学校、工厂都升起滚滚浓烟,到处炉火熊熊,火光冲天,走到
哪儿空气都是滚烫滚烫的。家里的铁秤盘、铁秤砣,还有舀水的铜瓢都拿去完成任务大炼钢
铁了。亦琼刚上小学一年级,大操场挖着坑,垒起了一个个土堡,象一排坟头一样,坟头上
面有孔,冒着烟,一群老师被浓烟熏得眼泪巴煞,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揉眼、揩鼻涕、加柴、
加铁,要用土法炼钢。每个学生都必须从家里交铁和劈柴来。家里的铁家伙早已交光完了,
劈柴也没了。怎么响应号召呢?亦琼就到父亲厂里的高炉旁去转悠,乘人不备,拿块铁放在
书包里,腋下挟着一块青杠柴,紧靠着大腿,硬硬地朝传达室走去。还好,没有发现。出了
厂门,亦琼把腋下的柴块扛在肩头上,一路都是扛柴块上学的小孩。
行人都在奔跑,亦琼无所谓地走在煤屑飞舞的马路上,嘴里吹着杏核哨子,补丁衣服的
袖子挽到手肘上,裤腿挽到膝盖上,脚上穿着草鞋,背上背着背篼,带着掏刨,她到江岸悬
崖边的发电厂的煤渣山去拾煤渣。
煤渣从山头发电厂的出口一直齐到山脚的河边,日积月累,早已成了一座结实的煤渣山
。当煤车从山上下煤渣的时候,一道发着红光,冒着热气的黑色瀑布,飞流直下,燃烧着的
煤团滚着、跳着,象火龙一样蹦到江中,发出咚咚的响声和熄火的嘶嘶声,溅起水花四面迸
发。
亦琼每次看着这道景观,都很震撼,黑魔出洞了!只恨自己少生了两只手脚,忙慌慌地
避开火龙,四脚并用,往煤渣山边上爬。
瀑布停止了,火龙熄灭了,趴在煤渣山边亦琼和别的捡煤渣的孩子、老婆婆围上去,用
掏刨刨一堆到旁边,慢慢选,又是敲,又是掂重量,轻的才可能是没烧过的煤块。煤渣烫,
落在脚背上,烫得直跳。
发电厂的煤渣做饭不好烧,亦琼常到近邻的搬运站食堂和水厂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