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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吼道,你还要帮他,老子看你帮!他狠命打母亲。
母亲叫骂起来,你是个“杀人不抽刀——还要搅两转”的阎王,婆娘儿女都不是你的下
饭菜!
三个小的,吓得缩在一边。看见棍子落在哥哥和妈妈的身上,就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
跺着脚哭。父亲打累了,扔下棍子,坐一边去喘气。母亲坐在地上哭诉,你是个“铁石心肠
——长的不是肉”哟,一点感情都不讲哟,“虎毒不食子”,老虎也毒不过你哟,你妈怎么
养你这么个报应哟!
亦琼至今想着父亲打人的情景,还感到心惊肉跳,陡生恨意。
老大跑出去,直到父亲走了,才回家。他走到母亲身边,叫声妈。眼泪扑簌簌掉。
母亲说,老大,你不要那么犟,顺着你爸一点。他没文化,你跟他扳什么死理。他说得
对的,你接受,说得不对的,你就听着。
老大嘴里应着,可是他不该打你呀。
母亲流着泪说,他没出到气,是不得停手的。
老大说,妈为我挨打了。
母亲说,妈只希望你争气些,一家人和和气气,妈吃糠咽菜都愿意。
老大说,我会给妈争气的。
母亲去厨房锅里端来热着的饭菜,要老大吃。老大要母亲吃。母亲摇摇头,她吃不下。
看着老大吃饭,母亲又说,老大,不要记你爸的仇。你爸勤快,从不休息,你们吃的,穿的
,用的,都得靠他那双手,这个家没有他,你们只有喝西北风。要记仇,该妈的仇最大,他
打儿女,就是妈的仇。我不记他的仇,就是看到他勤快。他除了脾气不好,别的都好。要看
到他的优点。
老大嘴里包着饭,应着。
母亲又对四个儿女说,我是“一心想梳个光光头,偏偏癞毛不争气”。你们要争气,不
要学你爸的坏脾气。“人无心,狠个心,磨子无心安个心”。
四个儿女都流着泪说,记住了。
老大记住母亲的话,怎么也没有被父亲从家里打跑,打散。眼见父母起早贪黑刨生活,
“手扳石头脚蹬沙,为儿为女把船拉”,还能离家跑?再说又往哪儿跑?谁家不是一大群孩
子,谁希罕收养孩子?“韭菜煮豆腐——一清二楚”,老大心里是很明白的。父亲长期领5
7.77元的工资,养一家六口,母亲在单位做临时工,有工做时,每月有24元,没工做
了,就回到家缝缝补补。
每到月底,父亲唱着自编的歌儿“穷十天,富十天,不穷不富又十天”,绞尽脑汁想着
该怎么对付到关饷时——那时说发工资是“关饷”,颇有点领军饷的味——老大就在这时候
把他放学拉纤挣来的一把角票双手捧给父亲。爸,给你。父亲捏着皱巴巴的角票,拍拍大儿
的头说,老大呀,老大,你真是张家的老大呀!
老大总是浅浅一笑,眼里有潮湿的泪光。是呀,我是老大呀。我还得加油加油再加油,
多多地担起家庭的责任呀。
"老大”的名,是被父亲叫出名的,整个红房子都叫他“老大”,传到学校,同学也叫
他“老大”,大名倒少有人知道了。
阳光透过被打碎玻璃的窗框,映在教室满是裂缝的旧条桌上,把桌上用刀刻的图案和用
笔写的小字照得格外清楚,有的条桌的中间用粉笔划着一道分界线,那是防止邻桌的女生越
过的“三八线”。老大的课桌中间没有那道“三八线”,他觉得划它很无聊,自己还有两个
妹妹呢,那不等于说她们也该被邻桌的男生揍拳头吗?
他的那张破课桌的上角,笔直地钉着一颗一寸长的铁钉,他不时溜一眼铁钉,钉子头上
发出太阳的反光。
上最后一节课了,老大心神不定了,他不断地看那颗铁钉。阳光照在钉子上,映出一道
影子直拖到桌子上。在影子的末端,是用钢笔划着的刻度线。太阳绕着钉子转,已经走到第
一道刻线了,还有20分钟下课。影子越来越长,到第二道刻线了,还有十分钟下课。老大
开始把桌上的书、笔往桌下的书包里塞。鼓鼓囊囊的水龙带书包里装着纤绳。影子走到第三
道刻线了,课室外传来放学的摇铃声。老大把书包往肩头一撩,侧着身子通过过道,望一眼
台上的老师,第一个跑出教室。
他按住屁股上的书包,撒开光脚丫子就跑,直奔大溪沟码头。码头上河风阵阵,吹拂着
他的衣角,好凉快。他双手撂起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从书包里拿出纤绳,理出绳头,弯
弯绕绕地斜缠在自己身上,就象斜肩背着一条子弹袋一样。
河边到处停着两个铁轮子的人力板车,有的正在装货,有的已经开始转动了。老大背着
纤绳,在板车丛中穿行。
一个板车夫在喊,小崽儿,拉飞蛾!
老大回过头,应一声,来了。他真的象只飞蛾一样,背着纤绳,在沙地上轻轻巧巧地飞
,一直飞到装满货的板车前。
板车是山城的主要人力运输工具,从江边拉货到坡上的人民路、枣子岚垭和犹庄巷,四
五里路都是上坡,板车常常需要帮忙的临时拉纤人,由车夫付给力钱。在山城,拉纤叫“拉
飞蛾”,它既指四人或六人的拉纤阵势形如张开的飞蛾两翅,也指拉纤人临时拉车,象飞蛾
一样飞来飞去。很多工人家庭的男孩,都象老大那样放学后去拉飞蛾,挣点角子钱。
亦琼背着竹背篼,到大溪沟江边捞菜叶。她在四维桥的石板路上碰见迎面拉车的哥哥。
只见纤绳象勒进肉里去了一样,老大弓着腰,一只手反身拉着纤绳,另一只手时不时触着满
是泥泞的石板地,手和脚都是黑黑的泥浆。石板路下面铺的是通往河边的城市下水道,板车
碾在石板上,发出阵阵的空响。老大汗如雨注,和大人一起喊着“嘿唷,嘿唷”的号子。号
子声、下水道的流水声和脚踏石板的空响声混成一片,那是这座山城生命的喧哗。老大的书
包在板车上象钟摆一样摇来晃去,它的啪嗒啪嗒的声音被巨大的轰响所吞没。
亦琼叫声哥哥,老大抬起头,很费劲地咧开嘴一笑,叫声大妹。亦琼把背篼卸在石板路
边的木板房食店,去帮着推车,板车纹丝不动,她用肩膀去顶,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老大头
低着,倒着眼睛看见亦琼在后面推车,扭过头,使劲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没用,你走。
亦琼重新背上背篼,站在一边,看着高耸如山的板车象蜗牛一样在前面爬行。多年后,
亦琼看见板车,就仿佛看见一个拉飞蛾的少年在拉纤,一只手触着地,一只手把着绳,粗壮
的号子声中有一道还未变嗓的童音……
老大拉纤回家,肩膀又红又肿,久而久之那里磨起了一层硬皮。他把挣来的硬币摇得哗
哗响,对着弟妹做怪相,每人奖赏两个一分或两分的硬币。而后双手捧着一把角票,笑嘻嘻
地往母亲怀里一揣。说,妈,给你。
母亲用衣角兜着钱,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小木盒,把钱倒进里面。盒里装的是菜钱。
母亲坐在那里大致数数多少钱,心里算计着该买些什么东西。
大雾笼罩着嘉陵江,在木船和沙滩上空飘荡。白茫茫的雾幕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
红色、黄色的斑块、圆点。雾在漂移,黑色的人影和红色、黄色的色块也在滚动,时大时小
,时滚时停,象是巨大的银幕在上演皮影戏。老大挑着一副空箩筐,在雾中徘徊。他的脸挂
上了一层湿雾,眼睫毛上是一排小水珠。他的手冻得象红红的胡萝卜,已经裂开了血口子。
他不时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嘴里吐出的热气也化作雾和周围的大雾混成一片。他总是赶前不
赶后,他来得实在太早了,看不清哪里是囤船,他要去哪里,只是挑着两筐雾团,在云端里
团团转。
太阳好不容易穿透雾层,露出一片没有光芒的红晕,河滩上的雾散了,红澄澄的桔子和
金黄色的广柑露出了光艳的笑脸,把缠绕在它们身体缝隙之间的丝丝游雾一点一点地逼退。
雾慢慢退到河边的囤船边了,一溜子摩肩接踵的木船展示着它们的阵容。木船上都搭着半圆
形的篾席篷,里面堆满了圆圆的桔子和广柑,它们是头天晚上从嘉陵江的上游北碚、合川划
来的。船老板从篷子里钻出来,站在船头上,抬头看看天,一个个冻得黑里透红的脸再也不
怕雾团的遮蔽。他们吐出滞留在喉咙里的雾,冲着岸上吆上一嗓子:这里有刚刚运到的桔子
,又新鲜又便宜,请到船上来买哟!
一声吆喝,把盘桓在木船中间的薄雾追逐到河中间去了,它们已无力再与滔滔江水抗衡
,半推半就地由着嘉陵江水把它们带到下游去。
码头热闹起来,船上开始下货了,搬运夫把一筐又一筐的水果抬到岸上过秤。过秤的人
总是有两个,把扁担穿在杆秤的头号秤绳里,一个负责抬扁担,一个负责看秤,报斤数,旁
边坐着记数的人。过完秤的桔子倒在河滩的堆栈里,周围用竹篓子拦着。岸上到处堆着桔子
,象一座座山一样,等着板车拉,汽车运。
老大挑着箩筐没有往堆栈去,他朝那船上吆喝的船老板奔去。他要上到木船上去买批发
。明摆着的要比岸上二老板的货便宜得多,还更新鲜。
老大挑上一担桔子,过木船上的跳板下船。有货的担子不象空箩筐那样好走。江水拍打
着木船直晃荡,跳板窄,挑着担子得侧着身子,横着脚走。老大也就象扭秧歌一样晃荡着担
子,一步步下得船来。
跳板下面全是被人们踩熟了的褐黄色的稀泥,稠得很,粘得很,担着的担子把身子压得
直往下沉,脚上的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可是又不能把担子放在烂泥上,老大咬着牙在那里
拼命拔鞋,终于没能把脚上的鞋拔起来。他打着一双赤脚,跌跌撞撞地把担子挑到高坡的干
处,然后放下担子,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烂泥里,用手到泥里去摸鞋。
本就开了血口子的手插进泥里,冷在骨里,痛在心上。咬着牙不能缩手呀。横了心摸呀
摸呀,把手肘、胳膊都伸进泥里去了,总算把一双已经穿得露出大脚趾的解放鞋摸到了。老
大把摸到的胶鞋拿到江水里去荡一荡,水从大脚趾的鞋洞里流出来,象是鱼嘴吐水。他洗去
手上的泥,提着鞋来到高坡,穿上又是水又是泥的鞋,象个泥人一样——衣服、裤子、脸、
脚全是泥——挑起担子往家走。
圆饭桌上堆满了桔子,凳子上放着脸盆和搪瓷碗,亦琼和小妹坐在桌边剥桔子,理下桔
瓣上的筋。两人的手指都红通通的,湿漉漉的,就象从泡菜坛抓出来的泡红椒。手指冷得发
木,两姐妹时常停下来捏捏手指。小妹忍不住嘴馋,不时塞一瓣冰冷的桔子到嘴里,包着嘴
吃。
小弟戴着一顶布耳朵的棉帽,围着圆桌转,趁两个姐姐不注意,就抓一把桔瓣塞到嘴里
。嘴包不住,桔子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湿了一胸襟。
亦琼手在继续剥桔,嘴里连声说,合适点,合适点,吃得差不多了。其实,她自己也想
吃,喉咙里就象伸出爪爪一样,但她使劲咽着口水,把它噎下去。还得卖钱呢。
亦琼把剥下的桔子皮摊晒着,那是要卖给收购站的。她把理下来的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