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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又给哥哥离家加了一码呢?每每想到这点,她便感到揪心的痛。
亦琼写过一篇散文《心祭哥哥》,小弟看了,说太短,太轻,没有把哥哥的面貌反映出
来。小弟看了一个电视连续剧《苏雅的故事》,大受感动,连连说,我们家也有“苏雅”呀
!我们家的“苏雅”不知要感人多少倍!
他连夜编写电视连续剧《张家老大》,要把哥哥的故事写下来。这个美术教师在剧中写
道:
我们的哥哥,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我们的哥哥,一个伟大的成功者;
我们的哥哥,一个痛苦的失败者;
我们的哥哥,一个可怜的小人物;
我们的哥哥,一个超群的人、超前的人;
我们的哥哥,一个难以理解的人。
小弟无力完成剧本,他把这个电视剧的草稿给了亦琼,希望姐姐能把哥哥写出来。亦琼
感到自己离哥哥太近,怕写不好,总也动不了笔。
小弟去李家沱厂里清理哥哥的衣物。把哥哥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来了。亦琼看着桌上那
些东西,有好几套西装和猎装,老大一直都是很讲究衣着打扮的。看他气质穿着,是很难猜
到他是一个工人的。还有一大摞书,管理学、领导科学的书居多。老大一辈子都迷恋那些管
理科学,改革方案,而他的身份,却是八竿子也达不到的工人。翻着这些书籍,亦琼想起了
那本给哥哥带来灾难的书《驭人哲学》。她曾去图书馆查过这本曾被认为是“黄色书籍”的
书,找遍了图书馆,没有。可以证明哥哥无罪的证据永远在文化革命中消失了。如今它的接
续之作,以管理科学、领导科学的面目堂堂正正出现在大学课堂上,图书馆的书架上。
亦琼急切地找一样东西,哥哥的照片。那次登报,在家里找哥哥的照片就没有,亦琼想
在哥哥留下的东西中找到它。翻遍了所有的东西,没有看到一张。她问小弟,哥哥的照片放
哪儿了?小弟说,没有。他清理哥哥的衣物时也觉得奇怪,把宿舍、车间都找了,没有一张
照片。老大在工作以后照的所有照片,包括文化革命出外旅行的照片,一张都没有留下。
消失的不仅是老大的照片,还有他十多年做的笔记,一页都没有了。他那些读书心得、
体会,建议,包括书信,全都没有了。大概它们和照片一起被烧了,撕了,处理了。他没有
留下一个字就走了,让活着的人费尽猜详,令弟妹感到了哥哥的神秘。
老大在好些事情上都是有些神秘的,他是真的神秘还是做出的神秘?也许他把自己看作
是从天而降的先知,来到人世受苦受难,帮助三个弟妹走出蒙昧,而他在大功告成之后就无
声无息地消失了,连灵魂带肉体都从这个世界隐遁了。他没有带走人世间的任何东西,他的
手表、钢笔,都在走的那天留在家里了。证明老大无罪的书没了,证明老大存在过的照片没
了,证明老大追求过的笔记没了,怎能让人相信,在文化革命发生过那样一件荒谬的事情,
它把一个人毁灭了?老大究竟去了哪儿,这是一个谜。
没有一个老大的朋友到家里来安慰父母,询问老大的情况。这是让母亲难过的,也是让
三姐弟难过的。为哥哥难过。哥哥帮助了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没有一个知交
。如果有,在哥哥想不通的时候,充当一下他的“垃圾捅”,让他宣泄一下心中的积郁,开
导一下他,也许哥哥就不会那样毫无留恋地离开人世了。哥哥看那么多的为人处世的书,给
他终身带来灾难的也是一本为人处世的书。他嘱咐弟妹要怎样去适应环境,处社会,可他自
己却偏偏不能适应这个环境,落了个“骡子吃面粉——一张白嘴”。
老大失踪12年了,亦琼越来越常梦见哥哥。大概,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了,没有哥
哥早年的帮助和指引,她将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女人,根本不会走上学术的道路,当教授、
读博士。是哥哥的牺牲,换来了她的思考机会和发言权利。逢年过节大家聚集在一起时,只
要一个人说我梦见哥哥了,马上其他的人就响应:我也梦见了,我也梦见了!每次梦见哥哥
,都象真的一样,他笑盈盈地迎面走来,给小弟带来画笔颜料,给小妹带来数学课本,给大
妹带来文学书籍。有时在梦里,亦琼问哥哥现在在哪里,他还是那样神秘,只说在很远的地
方,他会在他们想他的时候回来的。就象现在他回来看他们一样。有了这样的梦,亦琼总相
信哥哥有一天真的会回来。
亦琼的哀痛,只是失去了哥哥,而母亲的悲痛却是失去儿子。母亲一直保存着最初登的
那则寻人启事,上面有老大的照片。另外她手里还有一个老大的工作证,上面也有老大的登
记相。有时家里来了客人,问起亦琼几姊妹,亦琼说,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母亲则总是说
,她还有一个大儿。就摩摩挲挲地去拿出老大的工作证,让客人看老大的照片。这让亦琼一
惊,她手里没有一张哥哥的照片,母亲却有。以后亦琼和别人说起家有几姊妹时,就象母亲
那样说,她还有一个哥哥。
母亲剪着短短的头发,两额别着黑色的钢丝夹。亦琼专门买了一把理发剪,给妈妈剪头
。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白得象银丝一样,不多的黑发、灰发杂在里面。她穿着一件浅色的
小花格布衬衫,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老大的照片,定睛看着,又是6月30日了,那天的
天气是多么好哟,她的大儿牵着她的手去走解放碑。都说儿子大了,就跟妈生分了,可是她
的老大还是照样牵着她的手去进城。解放碑的人好多哟,马路窄,挨到挨到都是人,老大紧
紧牵着她的手,在人群中给她开路。看他满头大汗的,还不停地用手去排开人群,让一下,
对不起,让一下。
商店里闹哄哄的,挤得身子都转不动,我说算了算了,不买衣服了。还是出去吧。他说
,没关系,就是一楼进出口人多,到了楼上就好了。他在前面拉着我去爬楼梯,果然上了楼
就不那么多人了。到了妇女服装柜台,他对售货员说,有我妈妈穿的衣服吗?他拿着衣服让
我伸手进袖子里试,试了这件试那件,老年人的衣服哪里买得出嘛。商店都是给年轻女娃儿
开的。老大还去给人家提意见,说别人不会做生意,怎么不进一些老年人的服装,重庆城有
四分之一的老年人呢,还有远郊的,川东方向的,不都是把解放碑看作他们的购物天堂嘛。
购物天堂不给老年人准备服装,真是说不过去,也丢掉一大笔生意呀。这个老大,硬是“较
场口的土地——管得宽”,说那么多道理干什么,谁听他的,听了又有谁信?我直拉他的手
,快走,快走,不要说了。走出来了,他还在咕咙人家不会做生意,不为老年人着想。
不买衣服了,买布。买了一块白底现浅泥色的碎花布,他说老年人穿衣服要穿亮一点,
喜色点,有点花好看。他拿着在我身上比,我也喜欢,就买下了。
买了布就去挨着吃小吃,我说吃不了了,他说不行不行,难得吃一次。现在想来,他是
要我陪他吃上路饭呀,他自己掏钱给自己饯行。他生病在家,没有一个朋友来看他,就只有
我这个妈在他身边,他把我当做他的朋友呀。可是妈又不懂他那些事,他也不给我说。他要
是说了,也要好一点呀。他都闷在心里,还忙着招呼我多吃一点。
那天,他象个大小孩一样,妈前妈后的叫个不停,还在大阳沟买了五香豆腐干,说是嚼
来耍。他拿着一袋豆腐干,不时递到我面前,要我拿。我们就一路走,一路嚼。硬是嚼来耍
。我说,老大,你今天好高兴哟,妈看见你高兴我也高兴哟。“和尚生得命又苦,半夜起来
擂钟鼓,心想转去睡一觉,又怕老和尚打屁股”,你莫要一天闷在屋里看书,也出来散散心
,到处走走。“老年人爱的油煎咸菜,青年人爱的花花世界”。他说,是呀是呀,我散心,
你也要散心呀。以后你也不要光守着我在屋里煮饭,也到处去走走,到弟弟妹妹那里都去走
走,住一下,开心开心。现在想来,他都是在安排他的后事了,要我不要难过。我怎么不难
过,这么大个儿,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再也不回来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嘛。我什么
都没见到。
那天天气好好哇,红火大太阳的,他兴致勃勃,一路跟我有说有笑。我就看见他去给商
店提意见,“裁缝的脑壳——荡针(当真)”提得非常认真,别的都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后
来走累了,我坐在解放碑下面歇凉。我说,老大你也来坐一下吧,今天把你也走累了。他说
,不累,我站一会儿,烧根烟。所有的人都坐在碑下歇凉,就他站在那里抬起头看,解放碑
有什么好看的呢?立了几十年,他又不是没看过。他就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解放碑,不时有
过路的人撞他一下,他也就偏一偏,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好象周围都没有人似的。
只有那时候,他又跟在家里时一样想心事了。
我们从解放碑回来,他都是象在想心事一样,话也不多了。我还只当是累了,我也有些
不想说话了。我们在大溪沟下了车,他陪我去做衣服,帮着裁缝量尺寸,还说妈妈以后还要
多做几身衣服。他陪我往家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了,说,我还有点事,妈妈,你先回去吧。
我还以为他要到哪个熟人家里去。就说你早点回来吃晚饭。他还答应了的。我看着他走,他
又回头跟我打招呼说,妈,我走了。我还跟他挥手,要他走好。他就笑了,点点头,转过身
又走了,再也没有回头。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在太阳下面走,浑身都发着光。我一向都说他
有个好衣架,长得匀匀称称的,他就走在太阳下面,也是标标致致的,很好看呀。我就在那
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我的大儿很好看的,就是磨难受得多。太阳晃眼睛,我有些看不
清他了,只看见一道白光在马路上,后来白光就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就那样走了呀,我早知道,我就把他留住,拉他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小弟不
就回来了吗?就相差那么两三个钟头,我就把我的大儿丢了。那一天玩得多开心呀,我跟我
的大儿去进城,突然就把他丢了。我没有把他抓牢。
母亲坐在那里,眼不望亦琼,只是嘴里说,你哥是今天走的。她嘴巴瘪了几下,头一点
一点的,用手抹抹脸,没有哭出声。亦琼听着,看着,不敢和母亲说话,她知道一说,母亲
的哀痛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她就什么也不说。母亲拉扯四个儿女长大,她一生都在拼命地抓
呀,抓呀,可她到底没有把她的大儿抓住、护住,那样的伤痛是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
第十章 得与失
那还是1979年春,亦琼正埋头在宿舍里复习功课,准备报考研究生。她收到宁子的
信,叫她收到信务必到她厂里去一趟。
亦琼不知道宁子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赶到小龙坎。
宁子说,我给你介绍对象。
亦琼听了笑起来,哎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