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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理没用,绝决的诅咒发誓也没用。老大成天爬坡下坎,跑遍山城上上下下的领导部门
,八方申诉,没人理睬。他没有工资,没有粮食。成天在外面晃晃荡荡。
母亲四处找老大,我的老大呀,你到底到哪儿去了呀?天已经黑了,她一人爬上观音岩
的石梯坎,在七星岗公司的院子里找到老大,他正坐在地上靠着门廊打瞌睡。母亲摇醒他。
老大叫声妈,嗓子发哽再也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跟我回家。拉起老大就走。
母亲把老大安顿在家,单独给他铺了一张小床。你就在家吃住,有妈吃的,就有你吃的
,“天塌下来地接着”,“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就好好待在家里,惹不了
事。她背着一个竹背篼出门了。
粮食定量,每人27斤,只有三分之二的细粮。家里就父母的口粮,36斤细粮,18
斤粗粮。亦琼读书,每次回家没有粮食。家里的口粮就更紧张了。母亲背着竹背篼,走学田
湾、上清寺、牛角沱,到市中区边缘的李子坝炒房去买沙炒胡豆。两毛钱一斤,母亲买了2
0斤,一路歇气背回家。来回大约有二十来里。
母亲在厨房放下背篼就开始烧火煮饭了,她在大铁锅里加上水,放上碱,倒两碗沙炒胡
豆在里面,上面放两罐米,盖上拱型的竹锅盖,边缘扎上湿布条,她把小板凳拉到灶前坐下
来,旁边放着锯木屑箩篼,那是为了省煤钱,她去锯木厂背的,一毛钱一背,母亲每次总是
背一个可以在里面站两个人的特大背篼去背锯木屑,象驮着一座山一样驮回来,把她那本就
矮小的身躯压得更扁了。
母亲手里拿着吹火的竹筒,撒一把锯木屑到灶膛,对着吹火筒,鼓着腮帮吹一口火,从
灶门钻出的浓烟熏得她直流泪。轰的一声,灶膛又冒红火了,浓烟减弱了。母亲不时用火钳
把火掏空,让木屑充分燃尽,她的岁月是在浓烟里熏过来的。
胡豆煮烂了,饭也蒸好了。揭开锅盖,取出罐罐饭,端着铁锅耳朵,把煮得黑黑的胡豆
倒进滤水的竹箕里。然后把滤过的水倒回锅里,把罐罐饭放进去,汽在灶上。
母亲坐在灶前开始吃胡豆了,她的身前放一碗开水和一盅辣椒酱。她抓一把胡豆在手里
,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干沙沙的胡豆满口钻,胡豆壳半天嚼不烂,噎人,母亲伸着脖子使劲
往下咽,喝口水把壳壳渣渣面面送下去。她咂一下嘴巴,又把胡豆往嘴里送。没味,实在不
好吞,她把胡豆蘸一点辣椒酱,放进嘴里。太辣,她扯起嗝嗝来。扯一下,停一下,又嚼一
下,咽一下,喝口水,打囫囵吞下去。
她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灶里的火光映着她满是灰尘的脸膛,忽明忽暗,透出一道坚毅
和安祥,她象一个吃苦的观音,端坐在那里。她总说,变个人是要吃些苦,光享福,要你变
啥子人?她整个的就是一个吃苦的观音。
她哎呀一声,吃饱了,放下开水碗,拍拍手,把剩下的胡豆放进灶房案桌的抽屉里。取
出锅里的罐罐饭和一碗青菜,端进屋里饭桌上,从泡菜坛抓一把酸咸菜,用手撕碎,放桌上
,就叫老头子和老大吃饭。老大见饭桌只有两罐饭,问妈的饭呢。母亲平静地说,我已经吃
了,炊事员是饿不着的,我在厨房里偷了个嘴。说着,轻轻地耸下肩,摇个头,不好意思地
抿着嘴笑笑,好象她真的偷嘴了。
收拾完碗筷,母亲靠着饭桌,东张西望,典当东西是不可能的。屋里除了有两样木壳壳
家具外,就没有一件东西是能卖钱的,张家一辈子也不沾金器,没有金银手饰项链什么的,
连结婚戒指也没有打造过。母亲工资只有31元。亦琼在上大学,没有工资,小妹把她的学
徒工资都拿回家,也经济紧张。得想个什么办法弄钱呢?她突然面上有了光彩,找老肖去。
邻居肖家是卖血“专业户”,两口子都卖血,母亲常说他们可怜。这一回,母亲端了一大碗
胡豆去肖家,打听卖血的事。
老肖有些迟疑,张师母,你年纪大了,卖血恐怕不合适。
母亲说,没关系,你不是说只抽一杯子吗,我身上的血总有一大桶吧。
母亲没有告诉儿女,让老肖陪她去临江门的川东医院,她不知道找医院的那道门,也不
会写字填单。老肖填单时说,就抽两百西西吧。
母亲问,两百西西是多少?
老肖比划说,就象喝老荫茶的杯子那样有一杯。
母亲问,你们每次抽多少?
老肖说,抽三百,我们要年轻力壮一些。
母亲说,你们两口子也年轻力壮不到哪里去,抽一回算一回,我也抽三百吧。
母亲抽血前喝了一碗糖开水稳心。抽血时,她不敢看那粗大的针头,把脸扭到了一边,
平时她是怕见血的,连鸡也不自己杀,她说看着不忍。现在她为了大儿的生活,自己把手伸
出来抽血了。她的手瘦骨嶙峋的,青筋突出,血管很好找,针一推进去,殷红的血就流进针
管了。她感觉到身上的血在往手臂上涌,她闭着眼睛想,这是没关系的,儿女是她身上掉下
来的肉,现在再在她身上抽一杯子血又有什么呢?一杯不算多,如果需要,就是要她的命,
她也是要豁出去的。她为儿女挨丈夫的打,不是豁出去了吗?
母亲从注射室出来,靠在走廊的座椅上,她感到有些头晕,一起身眼就黑,她也就闭着
眼睛在那里休息。她还是身体太虚弱,加上劳累,没吃过饱饭,尽管是第一次抽血,她还是
不适应。
她手里紧紧捏着三十六元钱和一张优待的猪肉票,跟着老肖,顺着临江门的下坡路,慢
慢走回家。
她仍然感到头晕,毕竟她已是50岁的人了。她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显得
特别瘦小可怜。老肖怕出事,把卖血的事讲了。
老大知道了,进到屋里,扑通一声跪在母亲床头大哭,妈,你好糊涂哟,我讨口要饭也
不吃你卖血的饭。
父亲进来,飞起脚尖向老大踢去。老大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父亲又踢又骂,你就是这样孝顺你妈,让她去卖血。她吃什么了?杂粮,苞谷,胡豆,
你让她去卖血。张家有谁卖过血?三年灾害都过来了,你让她去卖血。你就是这样孝顺你妈
,你在追她的命!
老大任父亲踢他,踹他,伏在地上不动,哭声闷在胸腔里。
母亲从床上挣扎起,靠着床头。哭着说,老头子,别打了,是我自己糊涂,不关老大的
事,我以后再不卖血了。
父亲鼻子里哼一声,抹一下脸,出门去了。
刚好亦琼放假也在家。三个弟妹有的靠着床头,有的靠着窗台,都哭丧着脸,不说话。
小弟在那里不断跺脚,鼻子哼哼哼的,也不知是怨母亲,还是怪哥哥。
老大坐在地上,两眼呆呆地看着窗外。这是自己的耻辱呀,身为老大,不仅没有孝顺妈
,反而让妈去卖血,叫他怎么有脸见人呀!他心里难过得痛。
母亲叫亦琼,把你哥扶起来。
亦琼去拉哥的胳膊,哥,起来吧,不怪你。说着,自己流下泪来。
亦琼赶去菜场,凭卖血的优待票,买了三斤猪蹄肉和一斤花生米。拿回家洗净,全放进
铝锅里炖汤。炖好了,亦琼给母亲端去。
母亲说,都吃吧。
小弟说,还都吃,你要我们喝你的血了。
母亲就做出笑脸说,我吃好了。
她眼里含着泪喝汤,心里感到慰籍,她的儿女都是孝顺的。那罐汤,母亲一人吃了两天
。
三十六元卖血钱,放在抽屉里,谁也不去动它。后来,老大拿去人和街储蓄所,给母亲
立了个户头,存起来了。他把那36元的存折放在母亲手上,母亲横翻竖看那折子,上面写
着她的名字“陈荣贞”,说来这名字还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呢。她当姑娘时在农村,从来没
有名字,是她嫁到重庆的时候,给自己取了这个大名。她的四个儿女的名字也都是她取的。
亦琼曾以为他们四兄妹的名字是父母请教书先生取的,问母亲,才知是她取的,没有请教过
谁。亦琼有些惊奇,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妇女也能取出这样不俗气的名字,就问她怎么想到
的。母亲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叫着顺口,好听,有上进思想就行。母亲是个很心秀的人
,如果她有文化是一个真正干大事的人。母亲把存折夹在她修隧道得奖的笔记本里,那是她
有生以来,头一回有私房钱。
父亲又开始打骂老大了。28岁的人了,还在家吃闲饭,莫非还要你妈卖血?防空洞工
厂有什么不能去,那么多人都去了,没见死人?
老大默默地承受了。父亲说的是对的,他老大不能靠母亲卖血过日子,但防空洞工厂,
他是不会去的。老大越来越少在家里吃饭了,他去单位找事做,抢着干杂活、脏活,好在那
里吃碗饭。单位游行,他抢着去扛红旗,只要有人叫老大一起吃饭,他也就“黄泥巴做磨心
——不推”,“沙土里的萝卜——一带就去了”。过去那个死要面子的老大不复存在了。
老大找领导申诉越来越频繁。那个时代,大小事都得找领导,小孩在农村没有招工出来
呀,进厂工作想分一个好工种呀,家庭困难要吃补助呀。找领导得送礼。送什么的都有。吃
的,喝的,穿的,用的,最起码的也得送上一条红塔山香烟或者一瓶茅台酒、五粮液。老大
找领导是要把人事档案从防空洞工厂退回,这可是个大事,得送大礼才行。可他老大,连吃
饭都靠母亲卖血,能送出什么大礼来呢?
老大送礼,希罕得别人想象不到,叫人无法接受。他送的是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穿不
能穿,用不能用的花。谁希罕花了?而且他送花不是送一束,是送一支。从一束花里抽出一
支来送。这不是寒碜自己也讥笑领导吗?发什么神经?即使在今天,送花成了一个十分时兴
的见面礼,但要求人办事,也万万没有送花的道理。也亏他想得出来,想送上一支花,就解
决他的工作问题,真是异想天开!
老大为自己送花是颇为得意的。送吃的用的,少了,拿不出手,多了,他没钱买不起。
送花,是既不俗气也不花大钱的,这是只有他老大才能想出的绝招,现在中国文明还没到这
一步,早晚也会时兴送花的,他老大走在了时代的前列。他只顾想着这送花有多文明,多高
雅,花钱还不多,完全忘了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国情和人心。他没想到这只会给人一个神经
病的印象,他送花失算了。他以为送花富有诗意,怒放的鲜花将把他和领导的心都溶解得甜
蜜蜜的,不再有隔膜。可是在那个革命的年代是不时兴抒情的,送花不合时宜。说来他是没
钱,才想出这么个送花的点子,还编排出那么多的理由。没钱就不要送了,如今送这花,把
自己搞得不伦不类,尴尬万分。那么个大男子汉,手里拿着花,在街上晃荡,见着领导就迎
上去,谦卑地送上一支,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死缠软磨。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老大究竟送的什么花,是春天的桃花,夏天的黄桷兰,还是秋天的菊花,冬天的梅花?
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