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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这怎么得了,还读什么书?
从机关和城市来的同学带头闹起来了,就这几本马恩原著就叫读大学?系领导和辅导员
出面作解释了,政治系就是要读原著,不要上假马克思主义的当。真正读懂两本书就是很大
的成绩了。可是我们除了读马恩原著外,还想多读一些其他哲学、经济学、文学、历史的书
,这些书都没得借的,连自学都不可能。那些书恰恰是政治系不应该读的,我们无产阶级政
治系不能培养出资产阶级的接班人。要知道你们毕业以后都是要充实各级政府机关、宣传机
构的,政治系是政工干部的摇篮。
学生中为这读书之事也分化成了两派意见,农村同学坚决支持系里的安排,只读马列原
著,城市同学主张多读书,应该开放系里和学校图书馆封存的书。穆向红那浓重的方音在一
片争论中特别突出,叫少数派的城市同学听着耳朵直发噤,两个高干家庭出身的女同学公开
表示自己的鄙视,土农伙,左左派,恶心!这城乡矛盾就为这读书之事加深了。
大学没书读,这不是笑话?系里资料室是借不出书的,还是只有打图书馆的主意。亦琼
从小就有自己的借书办法,她相信她还是能从图书馆借到书的。趁着班上同学老在那里辩论
,打嘴仗,亦琼自个儿悄悄往图书馆跑。
图书馆的借阅部在搞清理,把架上的图书搬来搬去,一个戴金丝眼镜,身材清瘦的中年
人坐在一边补书。剪下纸片贴在那些卷角的旧书页上。亦琼是爱书的人,文化革命老大从派
出所拣回的书,很多被烧坏了,她也一页一页补过。
她上前去和补书的老师说话。老师,这些书补了要借出吗?
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抬头看看亦琼说,不借。库存的书,破了太可惜。
亦琼说,我也补过书,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补书方法,我没事,也帮你补吧。她不待补书
人的同意,一屁股坐在那里补起书来。中年人没有开腔,由亦琼在那里补。接连几天,亦琼
一下课就到图书馆去帮忙补书、搬书,慢慢地和中年人熟了也和借阅部的人熟了,知道补书
人姓周。终于有一天她悄悄对周老师说,周老师,我想借库存的书,保证不损坏,按时归还
,不转借他人。
周老师听着,也不说借,也不说不借,继续补自己的书。亦琼想,没门。但是周老师不
象是那种装怪的人,他每天都坐在那里补书,对图书馆的任何人都是很和气的,既不严厉,
也不卑微,再求求他好了。亦琼又把头往周老师凑过去,周老师——
周老师抬起头,扬扬眉头笑笑,现在补书,下了班再说吧。
亦琼听了,咧开嘴笑了,好的。她坐正身子,专心补起书来。
借阅部的人都走了,周老师也在那里收书。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对亦琼说,跟我到书
库去放书吧。亦琼抱起补了的书,跟在周老师后面,他打开借阅部通书库的门,一股霉味扑
来。进到里面,全是林立的书架,书真多呀!
周老师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灰,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书就是拿来看的,借的,不借多可
惜,还难得保管,定期还要挪动,免得长虫、发霉。
亦琼在书架中挨着看书目,她在外国文学架前停下来,用手去摸那些书脊,太美了,真
多呀,好多书她都没有看过。她抽出《怎么办?》翻到它的最后看。她家的那本《怎么办?
》结尾是被撕掉了的,她想知道它的结尾。周老师走过来,拿过亦琼手中的书,嘴里发出一
声惊喜的声音,哦,你喜欢看俄苏文学的书?你读政治系还喜欢外国文学?
亦琼说是的,她给他讲哥哥赌书的事。
周老师取下眼镜擦擦,原来是这样,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是应该借书给你看的。书
就是应该借给喜欢书的人看的。
亦琼在哲学类图书里借了亚理斯多德的《诗学》和黑格尔的《美学》,又在外国文学架
借了外国文学史教材,她想自学外国文学,把她过去看的那些零散的作品都在外国文学史上
去对号入座。
周老师翻看她借的《外国文学史讲座》,说,这本不好,是文化革命中编的,打棍子的
多,你还是借50年代编的吗,旧是旧一点,比较客观一些。他从书架上去给她拿了两本。
亦琼很佩服周老师,在图书馆工作,对外国文学那么熟悉,她真是运气呀,遇到这么好的老
师了。
现代文学的有些作品因为涉及“革命文学”和“延安讲话”所批判的,政治上太敏感,
周老师不敢借给她,让她在馆阅读。亦琼感激不尽,她整天伏在图书馆里抄作品,回到宿舍
就在被窝里看借回来的书。对班上的事不闻不问。
一天,团支书老何把她叫到一边问,你是不是在看黑格尔的《美学》?
亦琼问,怎么啦?
老何说,你还是注意点,我听见哲学教研室的陶老师在给辅导员说,张亦琼在看黑格尔
的《美学》,那都是唯心主义的东西,要批判的,她看得那么认真。
亦琼很心惊。她只知道同学中有些装怪的人,好上纲上线,芝麻大点事都提到阶级路线
和政治革命的高度来看。她没想到老师中也有这种人,还对学生打起小报告来了。她想起那
天她在路上碰见陶老师,手里正拿着《美学》,陶老师问她看什么书,亦琼想到他是教哲学
的,有问题还可以向他请教,就告诉他了。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呀。亦琼连忙谢过了老何的提
醒,回到宿舍把黑格尔的《美学》包上了封面,上写“马克思主义哲学”。
接下来的一天,辅导员在系上召开大会说,我们是政治系的工农兵学员,学习马克思主
义,培养无产阶级的政治干部和理论干部,我们一定要注意改造自己的世界观,过去政治系
培养的学生,有的变成了唯心主义者。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去读那些资产阶级的理论
书籍,谨防受腐蚀,思想变修,人变质。我们工农兵学员决不允许培养出资产阶级的接班人
,向无产阶级专政反戈一击。
亦琼听得心直跳。如果老何没有给她讲陶老师说她看《美学》的事,她不会对辅导员的
讲话那么在意。有了老何的招呼,她觉得辅导员的话,句句都是冲着她来的。她还是有些害
怕,再不敢天天上图书馆了,她怕连累周老师。她也不在宿舍看那些古典哲学和文学的书了
。宿舍也是人来人往,小组还有个穆布尔什维克盯着。到哪里去看书呢?星期天教室都是锁
上的。她下课的时候注意观察教学大楼周围,看在锁门的时候怎么进去。可以从教学楼背面
的窗台翻进一楼教室去。她把靠厕所窗子的铁栓拔起来,把窗户虚掩上,翻窗户的时候,就
把这扇窗打开,跳到里面去看书。这个办法很灵,一点干扰都没有。每个星期天她都翻窗到
教室里看书。后来平时的晚上,她也背着书包到那间教室去。
那天晚上,天很黑,风吹得一教楼外面半山腰的枸叶树哗哗响。亦琼一人在教室埋头记
笔记。待她抬起右手腕上的天津东风牌手表一看,已经是半夜12点了。她赶快收拾书包,
关了灯,把暗锁门拉上,走出了教室。教学楼外静悄悄的,路灯映着道旁的银杏树影,串起
一束束黑气球不断地摇曳。亦琼往樟树林方向走去。她看见前方有两个人抬着一张大桌子在
走,她扶扶眼镜,好看清楚一点,是四人坐的抽屉桌。半夜三更的,抬桌子干什么,莫非是
偷的?她警觉起来,拉着书包带快步往前走。前面的人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了,停了下来,亦
琼也停下来,闪到路边的灌木丛后。前面两人又抬起桌子在走了,还跑了起来。亦琼也跳出
灌木丛,跟在后面跑。前面两人又停下了,转过身叉着腰看着迎面跑来的亦琼。亦琼也停步
了,没地方躲了,她就站在马路中间看着那两个人。两个小偷向她走来了,得把这个女学生
收拾了才能抬桌子走。亦琼这才知道害怕,她一个女孩子是敌不过两个男人的。她掉转头就
往回跑,没有听见后面的追赶声,她气喘吁吁停下来,往后看,两个小偷已抬着桌子转过樟
树林了。亦琼又赶快追上去,到樟树林的三叉路口了,小偷早就不见人影了。亦琼到办公大
楼保卫处的值班室报告有小偷。小偷在哪里呀,我也不知道跑哪儿了。
第二天上课,一教楼议论开了,昨天晚上教学楼被偷了,偷走两张大书桌。报了保卫处
,保卫处说,昨晚有一个女生看见偷的。一打听,落实到亦琼头上。下午全系65名学生集
中开会,检查偷桌子事件。班委会一个接一个地批评亦琼不敢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看见小偷
偷了一张又一张桌子,也不把他们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国家财产受损失。
亦琼分辩,我是在远处看见的呀,再说也只看见搬一张桌子,没有看见一张又一张呀。
他们是两个人,还是男的,我怎么敌得过,抓得住呢?
穆向红一步蹿到讲台上说,张亦琼是我们小组的人,她还为自己开脱抓不住,敌不过,
拿出铁姑娘的精神,男人能办到的事女人也能办到。抓住小偷不放,打死也不放,学校的人
不就赶来了吗。再说抓不住还可以叫呀,喊呀,她不喊不叫,临阵逃跑,这是什么作风,什
么思想?还有一个问题,她害怕,半夜三更还在教学楼看书就不怕了吗?她都看的什么书?
她违反纪律不按时就寝还放走了小偷,这个错误是严重的。
听着对她的批评,她老在心里问自己,我怕死吗,我怕死吗?
耳边响起一声吆喝:你找死呀,为了几个果子?她摸去脸上的河水,笑嘻嘻地说:我会
游泳。这么说她是不怕死的了。可是这是为自己捞果子不怕死,是有私心的。那么为别人呢
?
火车上的人挤得满满的,都是从重庆逃出来的。有买票的,也有没买票的。亦琼和宁子
蜷曲在车窗上面的行李架上。重庆武斗正打得厉害,宁子妈妈从北京来信,要宁子赶快离开
重庆也到北京的姨妈家去。宁子爸妈解除审查后,趁着武斗不上班,全家都跑北京了。宁子
不敢一人出门,亦琼答应送她去北京,两人去混火车,反正都在逃难。坐在位子上的一个妇
女怀中的婴儿哭得嘶声哑气的,他要喝水,可是到哪里去找水呀,别说车上锅炉房没有烧水
,就连厕所也坐满了人,冷水也没有。火车在广元的一个小站停了,临时停车,亦琼从行李
架上爬下来,拿着一个吃饭的大茶缸,从车窗翻到站台上去了。她去给婴儿打开水。站台没
有开水,有米汤,好多人在抢。亦琼挤不进去。突然所有抢米汤的人都散了,拉铃了,火车
要开了。亦琼不管那么多,还是舀了一缸,转身就跑。列车往后一耸,启动了。宁子在前面
车厢探出半个身子,拼命叫,亦琼,在这边,快跑呀。怎么跑得快呢?手里端着米汤呀。快
点快点,把米汤倒掉。不行不行,好不容易打上的,那个奶娃儿在哭呢。她把米汤高高举着
,车厢里伸出几个脑袋,五六只手,快,快把缸子递上来,把手伸上来,抓住。好几只手把
亦琼的手抓住了。里面的人拼命往上拉,亦琼使劲用脚往上跨。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