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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江面上的风,踮着脚尖在波浪上跳,一跃一跃地往岸上飞,吹得人的衣服和头发呼喇喇
往后飘。
老大两手叉腰,迎着江风,昂着理着平头的头,象根柱子一样一动不动,远处的轮船正
在走出视野。老大伸出一只手,指向江面说,你们看这长江多有气势,看着人的心胸都开阔
。重庆拥有两条江,长江、嘉陵江,是很多城市都没有的水资源。可惜没有开发得好,连来
往的船都很少,白白的流走了。他又在那里“咸萝卜,淡操心”了。
车渡上的水手指挥着车辆一辆一辆开上渡船,并排停了三辆,一共停了三排,随车的人
上到甲板上,轮渡向长江对岸驶去了。老大站在甲板头,眺望江水,仍然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他觉得他干什么都是可以的,就是叫他来搞
航运,他也会干出成绩来的,不会让这江水白流。
轮渡在长江对岸的李家沱码头靠岸,车渡使劲撞在囤船上,“哐啷”一声,老大从沉思
中清醒过来,招呼两个一直在叽叽咕咕说悄悄话的女孩上岸,他让两个女孩坐进司机台,给
司机点上一支烟,自己跳进了车厢。
汽车从李家沱街上穿过,往土桥开去,经重庆机床厂上了巴县境内的公路。砖房建筑没
有了,公路两侧都是农田,满目的绿色十分清爽。公路上不时有道班在修整路面,用铲子把
碎石子撒到路面上。这是从重庆通往黔江、酉阳、秀山的旱路,也是通往湖南的国道,是有
专门的道班护路的。尽管这样,很多地方路面塌下去了,露出一个个大坑洼,颠得汽车一摇
三晃的。越往前走,视线就被公路边上的山岭挡住了,山上全是茂密的松树。过了一个十分
险峻的山崖,公路是半山腰凿的路,一边是岩壁,一边是悬崖。几座山岭连在一起,汽车在
半山腰走着“之”字型的弯道,接连过了三道湾,才驶过了山崖。这几道险峻的急转弯路叫
“三巧湾”,属于巴县一品区的辖区。
生产队在国道边上,是一个通向山里去的山谷出口,山谷里流着一条小溪,溪边长着一
丛一丛的竹子,大都是“硬头黄”,有两人来高,细细的。山脚下全是灌满水的冬水田,水
田沿着沟谷的形状,大小不一,象是一面面变化奇异的镜子。山坡上是土,土很薄,长着浅
浅的麦苗,成直线排列着,一行行的。很多地方是不能种庄稼的石谷子地,长着灌木丛。田
埂上、土坡上,种着一棵棵低矮的桑树,山谷右边半山腰的瓦房院坝是队部,也是蚕房,那
里住着生产队的十几户人家,全姓杨,是一个家族下来的,是土地里串来串去的“竹根亲”
,队长书记都是杨姓。出了队部,一人宽的石板小路一直通到山顶,上面有队里的部分地,
再往里走,是大队的小煤窑和国有松树林。农民可以在松树林里拣柴禾,不许砍树。
山谷左边靠公路的谷底院坝被竹林遮掩住,从竹林上空腾绕的烟雾中,才能知道竹林下
面有人家,那里住着十来户农民,两排木板房,瓦顶,他们是生产队的另一半组成部分,全
是非杨家的外姓。外姓的社员和杨姓家族有隐隐的对立和矛盾,都是为分配上的利益引起的
。比如,养蚕、粉房就全是杨姓的人,常年编篾货也是杨姓的人,这些不晒太阳的活,都是
满工分,难免引起别的姓氏的社员的嫉妒和不满。谷底院坝里堆着砍倒的竹子,几个社员在
划竹子,编箩筐,那是队里的副业,农闲时干的活。院坝门前的石板路旁有一个硕大无比的
塘子,用三和灰打的,里面用石灰泡着剥下竹皮的竹瓤子,作纸筋,是建筑材料。只够一人
走的石板路顺着山谷,一直延伸到沟里去,沟里是大山,别的生产队。
生产队没有用知青的安置费给知青盖房子,亦琼住在谷底院坝侧面土墙瓦房里,是过去
地主住的房子,房子很旧,屋子很黑,一抹阳光从窄窄的木条窗栏里透进,照见房子的一个
角落。地上到处是老鼠打的洞,用土塞,锄把夯,老是塞不满。第二天又被刨成坑了。一张
巨大的老式木床靠在墙角,床架破了,用绳子绑着撑起了蚊帐,床上铺着潮湿的谷草,一股
霉臭。睡房的后门是猪圈,装着半池生产队的猪粪牛粪肥料,粪水上面全是绿头苍蝇,提着
尿罐去倒,苍蝇“嗡”的一声飞起,向人扑来。亦琼没准备,吓得丢了尿罐就跑,罐子摔破
了。不到万不得已,亦琼不在屋里拉屎尿,她出工屙到坡上去,或者社员家的茅坑里。她不
愿倒罐子,更怕那苍蝇,她对苍蝇过敏。社员说她是吃家饭(用队里的肥料浇自留地),屙
野屎,把屎尿都拉到外面去。颇为不满。
晚上睡在床上,只听见木板屋顶上是咚咚咚的跑跳声,是老鼠。顺着墙角的木梯爬到阁
楼上去,刚冒一个头,一只老鼠从头上跳过,吓得亦琼哇哇叫,脚下扶着梯子的宁子,丢了
梯子就跑,亦琼死死靠住梯子,抓住天花板洞口才没有摔下来。阁楼的楼板全腐朽坏了,得
很小心地走,不注意就踩出一个窟窿,从窟窿里望见下面的蚊帐顶、方桌上面的碗筷。地上
堆着老鼠叼来的麦杆稻草,吃空了的谷子壳,屋顶墙角结满了蜘蛛网,灰尘吊吊悬在空中。
老鼠见有人闯进它们的国度,在那里表示公开的不满,三五成群地从阁楼的这一角窜到那一
角,把楼板跳得蹦蹦响。究竟谁是主人哟?亦琼嘟哝了一声,老鼠不理。亦琼跟它们说不清
道理,她只觉得身上的肉都麻了,她不敢直着身子往回走,怕把楼板踩塌了。她半蹲半伏退
回到洞口,离开了老鼠的王国。好吧,你住楼上,我住楼下,互不相扰吧。亦琼守住了她的
诺言,不再到阁楼去。老鼠可是不守信用的,每天都要跑到楼下来骚扰。亦琼正坐在长板凳
上吃饭,凭着第六感官,觉得有双眼睛在窥视她,猛抬头,天花板的窟窿里探着一只老鼠的
头,两只鼠眼滴溜溜转。亦琼忙端起碗往旁边闪,她怕老鼠从窟窿里掉到碗里来了。老鼠半
夜就从蚊帐顶上的天花板窟窿里掉下来过,嘭的一声响,就象有人跳窗进屋了。宁子蒙着头
不敢出声,亦琼的手顺着床沿,悄悄摸起靠在床头的扁担,大着胆子下到床来,打亮灯,拿
着扁担往床下一阵乱扫,又一个转身,跳过门坎到吃饭的屋,左右两边一阵砍,哐啷一声,
桌上的碗被砸飞起来了。她象堂吉诃德一样,提着扁担跟自己的假想敌大战了一番,没人。
返回睡觉的屋,宁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往天上指,亦琼这才看见,一只老鼠被一团草绳
套住脚了,兜在蚊帐顶上半天爬不起来。
后来琼知道了,她睡的那张床死过人,是原来的地主老太婆死在床上的。好在最初是她
和宁子一起度过那些惊惊吓吓的日子的,后来宁子回家了,亦琼也习以为常了,不再怕那些
死的活的魑魅魍魉。
早晨天还未亮,房东黄娘娘就在咚咚打门了,亦琼,出工了!亦琼和宁子一骨碌从床上
爬起来,打开门,来到和黄家共用的做饭的堂屋,黄家住的是原来地主的另一半房子。亦琼
说,队里同意我们去砍一些竹子留做自留地点四季豆、豇豆、丝瓜用的插杆。我们不跟集体
出工。
黄娘娘说,那也得先到坡上学习了再回来呀。你看我最小的娃儿还在吃奶,我没有出工
,但每天还是要参加学习呀,学了再回来喂猪做饭带娃儿。
出工到地头学习?学什么?
学毛主席语录呀,那是雷打不脱的。我们队是公社的先进队,每天早上都要在坡上学习
,这是制度。快走吧,要迟到了。
亦琼和宁子忙抓着梳子,跟在黄娘娘后面,跨过小溪上的石磴,往对面山上跑。社员都
已经到齐了,坐在各自的锄把上,男的在烧烟,女的在梳头,有的嘴里嚼着东西。杨队长手
里拿着红塑料封皮的“红宝书”,在念毛主席语录,大家沉着脸听。亦琼、宁子挨着黄娘娘
,一屁股坐在地里,她们没有带锄头。
记工员把记下的出勤本本给杨队长看。杨队长说,黄娘娘,你今天又迟到了,你是死猪
不怕开水烫,工分扣不怕。你总是学习迟到,影响队的荣誉。这个学习考勤是要上报公社的
!
黄娘娘分辩道,我有奶娃儿,她流尿了,我给她换。今天我又……,她望了一眼亦琼和
宁子,把话咽回去了。反正扣了她的工分,她已经是“死猪”了,为啥子要去“烫”新来的
知青呢?她闭着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社员散到坡上开始锄地了,有的扛着犁头下到山谷犁冬水田。亦琼和宁子跟在黄娘娘的
后面往回走。两人心里都不好过,今天黄娘娘本来是可以不迟到的,都是为了叫她俩。
黄娘娘说,我们农村也是开会多得很,“共产党的会多,国民党的税多”嘛,一开就开
到半夜,就在杨队长的堂屋。突出政治比出工重要,你们来久了就知道了。
黄娘娘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实际年龄只有三十多岁,她接连生了四个娃儿,大的已经十
岁,歇了两年,她突然又生起来了,一年一个,又生了两个,象兔子一样会生,一窝一窝的
。队上受到公社的批评。这是郊区县,土地这么少,一人只投八分地,还这么无止境的生能
行吗?黄家是队里最穷的一户农民,都是给生孩子生穷的,都是张着嘴巴要吃的崽,能不穷
吗?
回到家,黄娘娘的奶娃儿正哭得嘶声哑气,大一点的一个娃儿在堂屋地上爬。黄娘娘赶
快给孩子喂了奶,用布条缠着,把奶娃儿背在背上,就开始舀猪食去喂猪。她把自家的事情
做完了,也拿着把弯刀到竹林里帮知青砍竹子。
亦琼和宁子被竹子叶搔得浑身发痒,手上也满是被竹子割破的口子,黄娘娘帮着她们把
砍下的竹子用刀剔去竹桠子,竹子捆成捆,竹桠子也打成捆子,拖回家去做柴烧。竹桠子拖
到街沿口,碰上杨队长了。他看一眼黄娘娘,又看一眼两个知青,黄娘娘早上才被他骂了“
死猪”,此时陪着笑。杨队长没说话,走过去了。
把竹子弄完了,亦琼和宁子去上街,真的按宁子爸爸说的到区邮局去订了一份《参考消
息》。报纸信件都由邮局分好放在那里,有到邮局去的人,就顺便带回来。头两星期都有社
员带回来,后来没人带了。亦琼要上街的社员帮忙也不带了。社员都不再跟这新来的知青说
笑,问这问那了。收工了,和两个知青同路的农村姑娘都避开她们拼命跑,象躲瘟疫似的。
这才是有鬼了,我们都得大麻风了,要传染人?
亦琼要弄个水落石出。晚上吃过晚饭,院坝里不再有人走动。亦琼拿着一瓶从城里带来
的豆腐乳,悄悄到黄娘娘家。究竟是怎么啦,社员都不理我们了,你也不跟我们说话了,我
们哪儿得罪你了?
她说了,都是你们订什么《参考消息》引起的。生产队召开社员会了,没通知你们参加
,要我们提高警惕,我们这里有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两个城里知青长反骨呢,要里通外国,
看那些讲外国的“参考”。“参考”什么,莫非也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叛党叛国?这不是给
队里招惹是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