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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意思?亦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最高指示来抵制这道命令。看就看
吧。她死死盯着对方的小三角眼,一脸蔑视。他们的眼光不知对视了多久,头儿输了,转移
了视线。而亦琼的眼睛盯直了,半天转不过弯来。
头儿问,说,谁是你的后台?
后台?这不是礼堂的前台吗?她转过身往后看,舞台上方挂着毛主席老人家的巨幅画象
,她跟老人家的眼光也盯上了。
头儿说,少来嬉皮笑脸这一套,女娃子家家习到不要脸!
亦琼跳起来,你骂人,你个男人家家才不要脸!你吃皇粮要我盯着你的眼睛看,你好好
把你那副流氓嘴脸放到荷包头去揣起!
亦琼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头儿气得吹胡子,马上决定游亦琼的街。罗妈在街委会听说了
这个决定,连连说好。她没有参加游街,表了她的态就回家去了。
亦琼身上挂着游街的大黑纸牌,上面写:“破坏知青政策,抗拒上山下乡罪”,还用红
墨水划了一个“X"。她手里提着罚站的高板凳,走在由街革委、工宣队和军宣队组织的红
卫兵游街队伍前面,经张家花园平街,往观音岩游去。石板路年久失修,有的石板松动了,
常常踩着这头,那头翘,还溅起石缝里的黑泥浆来。一路上坡,石梯坎高一磴低一级的,有
的还断了,塌了半截歪到一边。这样的路走着游街队伍就吃力了。既要顾着脚下爬坡,免得
泥溅裤子,脚踩滑,又要顾着走好队伍,振臂高呼口号。顾上顾下,游街队伍忙得呼哧呼哧
的,口号声也常常呼得走了调,时高时低时停顿。呼的口号都有:“上山下乡光荣!”“留
在城里吃闲饭可耻!”“坚决拥护最高指示!”“抗拒上山下乡绝无好下场!”“谁敢抗拒
砸烂谁的狗头!”亦琼不敢怠慢,口号照呼不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要不是她胸前挂着
黑牌子,别人见她呼口号的样,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就是被游街的人。街道两边的住家户倚着
板板房的门框,或从吊脚楼的窗户伸出头来,和紧贴墙根的过往行人一起,看着这奇特的游
街队伍指指点点笑,游街队伍里的女孩子也忍不住笑。游街的气氛被破坏了。
办公室头儿直喝斥亦琼,你给我老实点,不许你呼。
亦琼说,怎么不许我呼,这是革命口号,谁不许呼,谁就是反革命。反正她也是跟办公
室头儿较上劲了。
游街队伍爬完石梯坎来到观音岩外科医院门前,这里是市中区的主要交通干线,往左笔
直向上通七星岗,往右急转弯通两路口。马路的对面是枇杷山峰,过于陡峭的地方长着树,
塌坡的地方打了一层三和灰,修整出来的坡地层层盖着房子。山下的人行道特别窄,行人大
都走外科医院这边的人行道。
头儿指挥队伍停在外科医院住院部栏杆外的人行道上,让亦琼站到高板凳上去。亦琼不
肯,头儿让红卫兵来拉。亦琼就用两个手肘左右拐,没人敢上前了。
头儿发怒了,走上前用脚往亦琼膝盖弯一扫,嘴里叫,你不站,跪也可以!
亦琼不提防,膝盖一弯,扑通一声栽倒地上,嘴唇磕破了。亦琼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
把嘴角的血,瞪了头儿一眼,自己站到高板凳上去了。
亦琼胸前挂着黑牌子,高出众人半个身子,远远近近都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远远近近
灰麻麻的一片。人是灰的,穿着青色、蓝色的衣服,象是满街的灰麻雀、黑狗熊一样;马路
是灰的,满地纸屑、灰尘、垃圾、废水;汽车是灰的,电车贴满了标语口号,车窗全打碎了
,汽车罩着帆布,扶手断了;房子是灰的,墙的下半截是残破的大字报纸片,上半截布满弹
孔,煤烟熏黑了窗户;天是灰的,烟尘滚滚,看不见一点太阳和半点蓝色;连树叶也是灰的
,山上山下的树,都被过往汽车扬起的灰尘覆盖满了,没有一点绿色的光泽。自己就生活在
这么一个灰色的城市里,怎么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呢?
城市有什么值得留恋,要赖在这里不走呢?当然不能走。城市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历史
闻名的大城市都这个样,农村就可以想象了。那不只是灰色,还是黑色的了。城市没得改善
,农村还会有吗?她在了望这座灰色的山城时,更加坚定了不下乡的决心。
她把头高高仰着,望着天,一脸无神的样。她随批斗的人怎么呼口号,怎么数落她的罪
状,只是不开腔。这里也没有她开腔的份,游街罚站示众,都是为了杀她的威风,杀一儆百
。
人来人往的行人见示众的是个不下乡的女知青,颇有几分希罕,几分同情。围观的人里
三层外三层,过往电车上的乘客,也纷纷伸出头来看热闹。一时间竟造成了交通的堵塞,喇
叭声、吆喝声不断。亦琼也就低下头来打量围观她的人。
有老太婆说,作孽呀,小小年纪就游街。搞不懂她是说亦琼作孽还是处罚她的人作孽。
有人在汽车上骂,这年头,知青也游街,真他妈的新鲜!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头儿听见了,踮起脚尖往马路上看,谁在骂,谁敢抗拒最高指示?
汽车“轰”地一声开走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亦琼一下子觉得在汽车上骂太妙了
,叫头儿哪儿去抓人?她想起文化革命追究“反革命谣传”,被追究的人说是在上厕所时听
来的,到哪儿去查实呢?
有妇女在抹眼泪,一望而知是家里也有当知青的儿女。那年月,谁家没有下乡知青呢?
有干部模样的人在说,毛主席指示,上山下乡要说服教育,不能这样蛮干。
有了这句话,人群中的议论多了,是呀,是呀,要说服教育,不能蛮干。
亦琼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高板凳上,她不能动,也动不了。一动就会摔下来。不站高板凳
就得下跪。站着还是比下跪好,她就象个塑象一样,笔直地站在凳子上。
站了个把小时,军宣队代表赶来了,对头儿嘀咕了几句,军代表把亦琼扶下来说,好了
,好了,回去说吧。
亦琼下得板凳,两条腿都僵了。她就地活动了一下腿脚,才能走路。那时她只有18岁
。
罗妈做起锦上添花的工作来,把母亲在机修厂做临时工的事情告诉了街委会,不能让“
矮子婆娘”安安逸逸拿工资。街委会通知机修厂,停止母亲做工了,到街委会参加办学习班
。街委会围攻母亲,说是她教唆的。
母亲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象娘”,我说服不了她。
小妹被街道弄去挖防空洞,那么好分工作的?她回到家哭,抬不动土,罗妈使劲往她筐
子里装土。
老大知道了,急忙赶去学习班,和负责的工宣队、军宣队交涉,要他们放母亲和亦琼回
家,免除小妹挖防空洞,他负责说服亦琼下乡。
亦琼回到家,对哥哥的作法很不以为然。
她说,你是城里工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下农村试试!
老大说,这是潮流,个人不可抗拒。如果不从改造人的政治立场看,知青下乡是解决失
业的一个权益之计,是你们为减轻国家的就业困难所作的牺牲和贡献。搞文化革命三年了,
你们早已到了毕业的年龄,新的小学生又长大了。你们再不离校,小的又怎能升中学?你看
小弟小妹不是早该上中学了吗?哪里有学校让他们上?
亦琼说,难道我们离校就该是下农村?她和哥哥辩论起来。
老大说,渠道是多种的,也可以进工厂,就象当年我毕业进厂一样。问题还是出在文化
革命,工厂都停工了,我们都没有事情做,又怎能招收新的工人?即使招,也只是少量的。
现在积下了三届初中高中毕业生,几十万,上百万人,要一下子解决工作是不可能的。国家
不发展生产,休想解决就业问题。
亦琼说,既然是招工有困难,为什么要说让我们去接受再教育?
老大想了一下说,共产党不承认社会主义有失业,把一个就业问题当做政治运动看待了
。因此,你要抗拒是不成的。抗拒就是反革命。爸妈小妹都受你牵连了。这是连坐,其实也
不新鲜,封建时代搞了几千年了。即使为家里人着想,你也不能拒绝下农村。
亦琼无语了。让爸妈弟妹受她的牵连,这是她心不安的。她第一次听到对知青下乡如此
新鲜的说法,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而且还是很有见解的。她对哥哥佩服得五
体投地。说,哥哥,你这些思想都是哪儿来的呢?
老大笑了,知道说服大妹了。他说,看书,动脑筋思考呗,我早就对文化革命有疑问,
只是不能公开反对罢了。你看我参不参加造反派?我什么派都不参加。我不介入。
(亦琼后来知道,老三届的中学毕业生一共有1350万,1968年下乡200余万
,1969年下乡260万,到1978年,长达十年的知青运动共下乡1600多万。1
979年,知青以大返城的行动宣告了下乡运动的破产。返城人数一共有1900多万,比
文革期间下乡的总数多出300万。)
亦琼学校集体下乡的地方在酉阳,酉阳、秀山靠着湖南湘西一带,解放初期湘西剿匪就
在这里,沈从文的《边城》就写的这里。这里是连农民都不愿待的穷乡僻壤。宁子姐姐写信
回来说,她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只有3分钱,一年干到头还要倒补。
老大说,把知青故意安排到这样恶劣的地方去接受改造,就是整人了。这是不能去的。
那么偏远,交通不便,有个什么事,你就成了“墙壁上挂团鱼——四脚无靠”,我也帮不了
你的忙。
老大托人挂钩,安排亦琼到綦江县去插队。宁子为亦琼要走难过。
宁子那病残缓走的事,老是象“半空中挂丝瓜——悬吊吊的”,街委会三天五天要她作
复查。那已是过去得的病,又不是医不好的毛病,哪里次次检查都有问题呢?
有一次检查小便,没有红血球和蛋白,把宁子吓个半死,没毛病就得下乡。她出身“花
五类”(职员、店员、教师、医生、商人),父母还有历史问题,是不敢违抗下乡的。在复
查前两天,她拼命吃鸡蛋、吃豆腐,好使尿里有蛋白,可是没有红血球呀!月经又没有来。
她想着姐姐的嘱托,跑来找亦琼商量怎么办,一定要帮她想个对付的办法。
正好那两天亦琼该来例假,她答应陪宁子去医院复查,到时抹一点她的月经血到尿里去
。
宁子怕不保险,连声说,要是你不来例假呢,要是你不来例假怎么办?
亦琼想了一下说,那就把手划破,滴一点血进去。
宁子这下放心了。
去医院复查那天,亦琼月经来了,她跟着宁子去厕所,迅速把手伸进裤子里,摸了一点
血,拿出手放到宁子的尿瓶里搅了两下。然后宁子端着尿瓶出去化验了。化验结果出来,宁
子小便里的红血球有三个“+++”号。
中年女医生将信将疑地看了宁子一眼,宁子不敢正眼看医生,把下巴搁在亦琼肩上,死
死抓住亦琼的胳膊。亦琼毫无表情地盯着女医生。
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