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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报纸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报纸第一版登的是毛主席的照片,可是你们把报
纸翻过来看,第二版上面是一门大炮。他把报纸往天上拿着,去照太阳,大家看,大家看,
透过第二版的大炮,我们正好看到大炮对着第一版的毛主席,这不是反党反革命,要炮打毛
主席吗?你们说这报社该不该砸,该不该造反?
亦琼和围着听的人都不知道办报纸每个版面要由不同的编辑来安排文章,报社决不会想
到在文化革命会出现这样荒唐的常识错误,就此把他们打成反革命的宣传喉舌。也许听众中
有懂得报纸排版的,但在那个革命年代,躲都躲不及的祸,谁还敢站出来和潮流唱反调?亦
琼听着讲,心里很佩服这些北京红卫兵的精细,她就从没想过要把报纸拿来映着阳光透着看
,以便从中发现问题。
亦琼从学校回到家,只见饭桌上乱七八糟地甩着从墙上取下的杆秤、锯弓、腊肉、萝卜
干、床上甩着书包和衣服。她用毛笔写的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
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
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也从墙上撕下来扔在桌上,半截白纸悬在桌子
下面。亦琼心惊,出什么事了?
小妹把她拉到一边去说,姐,刚才罗妈和街道红卫兵来检查,说我家墙壁上又是挂吃的
穿的用的,又是挂毛主席像,是对毛主席不忠。要用锯子锯毛主席的头呀,锯了还要用秤来
称呀?
莫名其妙,她这话就是反革命!这吃的穿的用的往哪儿挂呀?过去亦琼家是从来不挂画
的,也不挂什么像片镜框、先进奖状的。文化革命了,亦琼赶着去买了一张毛主席的像,用
浆糊贴在墙上。还抄了一段语录贴在墙上。她就怕街委会来巡查,找岔子,说对文化革命没
认识。防不胜防,还是给挑了毛病。这语录又怎么啦,不是很革命吗?
哎呀,你写的毛主席语录漏了一个“的”字,给查出了,说是侮辱毛主席,必须重写。
还是用白纸写的,象在吊孝。
她罗妈又没文化,知道什么漏了一个“的”字,真是鸡蛋里挑骨头!
是罗开全跟着来的,他现在是街道红卫兵的小头目,拿着本语录本,一个字一个字对,
给对出来的。我看了,是漏了一个“的”字。
罗开全小学和亦琼同学,成绩差没考上市中区一类中学,分配到郊区读书,他对亦琼始
终是不满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罗家就把张家盯得紧。
小妹说,还算好,没有抄家。这几天罗开全都带着一群赖死猴跟着街委会去抄家,楼上
刘家就被抄了,说刘妈是隐藏的地主婆,要把她押回农村去。幸好爸妈成分好,不然也会抄
家的。
刘妈是和母亲一起做临时工的,刘伯伯也是工人,刘家娃、刘家妹成天和大家一起玩,
大人娃儿都在红房子住了十几年,跟谁都没有脸红过,怎么刘妈一下子成了地主婆呢?搞不
懂,搞不懂,真是太恐怖了。
楼上传来刘家大人娃儿的哭声。我不是地主婆呀,我解放前就下重庆城来了呀,你们可
以去调查呀,说话要讲良心呀,是哪个黑了肠子烂了心子红口白牙乱咬人呀,要赶我回农村
,丢下我的娃儿怎么过哟?
家家关着门,谁也不敢上楼去劝刘妈。就是从那时候起,红房子各家有了关门的习惯。
在派出所的大院里,一个户籍警在烧一堆缴获的书。老大上班路过见了,站在篱笆外面
看。等户籍警走了,他象一阵风似地跑进院里,用一根木棍去火堆里掏,把底下那些未烧到
的书掏了出来。老大迅速脱下衣服,把这些烫手的书包起来就往家里跑。
回到家,老大赶紧关上门,抖出书,书还在冒烟,衣服也给烧了几个窟窿。足足有二十
来本。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苏联高
等艺术院校美术教科书等。老大翻着这些书,连说,好书好书!今天运气好。又对弟妹说,
这些书现在是禁书,先把它藏起来,不要说出去。
小弟人小,就爬到床下柴禾、煤炭堆里,掀开木柴,把包上旧报纸的书放在最下面。老
大在床外递书。亦琼和小妹拉出写字台最下一格抽屉,把书放进里面的地板里去,然后关进
抽屉。老大舒了口气,换了件衣服,去上班。临出门,对弟妹做了个鬼脸。弟妹也对他做怪
相笑。
亦琼拿起烧了一个角的《怎么办?》,心里很高兴,她又有得书看了。
又到发工资了,老大回家按惯例给母亲五元钱。这是自他参加工作后,三年来形成的习
惯。发了工资,就给妈妈五元,给亦琼一元,给小弟小妹各五毛。他收拾起挎包,对母亲说
,妈,我准备出去旅行。
母亲说,外面在搞文化革命,红卫兵串连,乱得很,你跑出去干啥子?
老大说,工厂停工了,造反派在夺权,我没有兴趣,就想出去看看。我还没有出过远门
呢。
母亲说,我也不懂外面的事,你要自己当心。你既然要出去,还给我钱干什么?“衣是
人的脸,钱是人的胆”。你把这钱带上。
老大说,好吧,我把钱都带上。你放心,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老大的年龄和造反的高中学生差不多,如果他读高中,也该是高三年级的红卫兵。但他
想工作,初中毕业就进厂当了工人。学生串连,他旅行。
老大随身带了一本地图册,按自己大致拟定的计划,到北京、天津、上海、杭州、南京
、武汉、长沙、广州、南宁、贵阳、昆明、成都、西安等城市去旅行。他那点工资,买一个
地方的票都不够,别说要去那么多地方了。他戴上红卫兵袖章到外地红卫兵站办理乘车手续
,有时什么票都没有,他就从出口进到站台上火车,遇上查票时,他就给邻座的做个手势,
笑一笑,或者假装瞌睡了,伸伸懒腰,就往列车座位下面钻,躺在座位下面睡觉。再遇上麻
烦时,他干脆下火车,等下列车再上。往往准备去这座城市,又临时改了车次,去到另一座
城市。反正他是出来看世界,到处听新闻,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也不需要买什么地方特产
带回家去。只是他每到一个地方,一定要照一张相,鸟过留声,人过留迹嘛。
尽管他没有特别的目的地,但他一直在寻找,心里有一个执着的愿望,想解答文化革命
是为什么,中国该往何处去,我该做什么?这对一个刚刚20岁的青年工人说来,是一个过
于严肃的问题,也是他肩负不起的沉重担子。可他偏偏“咸萝卜,淡操心”,去想了,去担
了,去操心了,因而在旅途上,他总是很忧郁。
他象个流浪汉一样四处漂泊,头发长长的,挎包脏脏的,灰色大衣穿成了黑色。每次回
到家,他一身脏得象叫化子,狼吞虎咽地刨上三大碗饭,然后就呼呼大睡。恢复精神了,他
回厂里领了工资,又开始他下一个旅程。母亲说他,你这是为啥子呀?别人出去是观山望景
,我看你出去是受洋罪,就不要出去了。他摇摇头说,妈,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在干大事。
母亲给说得迷迷糊糊。
老大这样旅行了三四个月,回到厂,不再出门了。他看书,作笔记。亦琼不解。老大说
,全国我都走了一遍,还接触了几个大学的奇异人物,他们都是反对文化革命的。现在到处
都乱套了,一个国家,没了政府,不搞生产,光闹革命是要坐吃山空的,遭殃的是老百姓。
亦琼听不明白哥哥说的。她只有15岁,满心欢喜地参加了学校红卫兵,她专门负责油
印传单。成天蹲在教室里用油滚子印。油印滚子坏了,就用胶皮刮子印。每天回到家,总是
一手的油墨。
老大也不对亦琼多解释,很多道理他也是在慢慢琢磨。他在广西边境遇到的那个准备偷
越国境的大学生,跟他说了一夜的话,但他还没有偷越国境的思想准备,他的文化也不高,
他在那个大学生面前有些自卑,他回来了。他想立足自己的国家,施展自己的抱负。
老大每天在家读马克思、恩格斯、拿破仑、汤因比,还有《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
主义》,这些书都是那个大学生读过的。有一天,老大突然对亦琼迸出一句话,“历史永远
由胜利者书写”,这是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说的,《斯大林时代》写的。任谁动员他参加
造反派,他都摇头,说他不介入权力之争。
学校停课半年多了,传单也不用印了。亦琼和弟妹都停学在家,亦琼仅初中二年级,小
妹小学六年级,小弟小学四年级。这个文化革命看来一时半时是难得收场的。老大很着急,
说,这怎么行,光长个,不长知识,文化还没有我高。长大了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愚民
一个。
听着哥哥这么说,弟妹都傻眼了,亦琼脑子里只有革命,没想过长大了究竟干什么。三
姐弟呆呆地看着老大,象三个小叫化一样,盼着主人的赏赐。
老大一下子兴奋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连连拍打自己的手说,明白了,明白了,我知
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这是自从他到全国串连走了一圈以来,第一次有了自信的神情。他一直
都很忧郁,他看到文化革命的不正常,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有所作为,却又苦于自
己只是一个小工人,又能做什么呢?有谁信他的呢?现在他在弟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和
使命,他要把自己的弟妹教好,带出文化革命的黑暗。
他转身向着弟妹,象预言家发布预言一样说,你们听我说,世道不会老这样乱下去,你
们不要出去乱跑,在家好好读书,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他开始在外奔走了,去找那些升了高中的老同学和他的社会朋友。他拿出收藏的部分小
说,换回来一大摞初中、高中课本,对弟妹说,看吧,看吧,够你们学的。
首先得把亦琼矫过来,两个小的就好办了。他坚决反对亦琼再去参加红卫兵,你以为你
那红卫兵有多了不起,空事,以后草包一个。
亦琼很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又有多了不起,就能拯救我了?但她不敢违抗哥哥,老大工
作以后是家里的权威,他总为家里着想,连母亲都听他的。
星期天中午,吃午饭了,小弟老不来吃饭。老大端着饭碗去了另一间屋,来到伏在写字
台上的小弟身后。只见小弟在照着《十万个为什么?》书上的插图画画。老大放下饭碗说,
拿我看看。他看了画,又看插图,问小弟是不是蒙在上面画的,小弟说不是,是看着画的。
老大说不错,以后每天都画一张。我给你找纸,笔墨。画得好,我想办法给你请老师。
以后小弟每天在家画画,单线的,作色的,越画越象样……
初夏,亦琼回校去看那些坚持在校闹革命的同学,正赶上红卫兵团给大家发藤帽、锄把
、钢钎,看着同学们戴着藤帽,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样子,亦琼也感到心痒痒的。她留了下来
,领了藤帽、锄把,住在学校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