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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哭鼻子,也没有为自己分辨。她被班主任免去中队长,“罚”当劳动委员。那学期,凡
是同学不愿做或没做好的清洁都由她包了。她既不抱怨,也不羞愧,那位老师始终都不知道
亦琼为什么撒谎。这件事是对亦琼的一个刺激,养成了她以后遇到任何挫折都能靠沉默挺住
,没有面对舆论的耻辱感。
母亲的最大愿望是儿女能够读好书。她常以“叫花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来激励
儿女读书上进。说来亦琼家是没书的,父母的全部精神财富是一部1953年出版的《学文
化字典》。父亲在两岁时就死了他的父亲,是由亦琼的寡妇婆婆带大的。他小时读过两年私
塾,但他天生不喜读书,却是个能工巧匠的料。16岁他去轮船公司考工,考实作是要用一
把榔头和凿子剪断悬在半空中的钢丝。别的应试者都不知怎么用榔头和凿子剪断钢丝,轮到
父亲,他把钢丝放在凿子的刃口上,然后用榔头朝凿子刃口敲去,悬在空中的钢丝就断了。
但他不懂数理化,笔试没通过。他没能当上船员,进了机修厂,一直干到退休。
父母没文化,家里却有一张漂亮的写字台,尽管写字台黄色的漆面已经脱落,但它仍然
是红房子里一件很体面的家具。亦琼长大以后,很奇怪家里什么象样的东西都没有,怎么会
有一张写字台呢?她问母亲,才知是父亲赌钱赢来的。父亲娶了母亲后,家里没有一件象样
的家具。他发了工钱就冲到麻将桌上赌钱。他赢了,把桌上的大洋往手里一攥,转身离开牌
桌,去到厂部交钱,要买那从防空洞拉出来卖的家具。那是抗战胜利,美国人走了留在洞里
的。
母亲说,你爸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就是赌钱老赢,也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解
放,他会死在牌桌上。
亦琼爱上书是很不经意的,或者说是很偶然的。就象一阵风吹来一片枫叶,飘飘摇摇,
恰好掉在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她捡起枫叶,看得好欢喜,圆圆的三瓣叶,象一朵花一样裂
开,叶子的边缘有些小小的锯齿,红红的颜色是那样的美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树
叶,正好可以拿来做纪念品,还可以在它的锯齿形上缠上一些母亲做针线的五彩丝线。说到
底小女孩是爱美的,尽管她成天捡煤渣,捞菜叶。她把它放进一个打针药的小纸盒里,里边
放的都是小女孩最珍爱的东西,有透明的彩色糖纸,有贴画,有火花票,现在又多了一片枫
叶。
老大常和邻近几幢房子的大男孩打扑克牌赌博书。亦琼最初看的书是他赢来的。就象涨
潮落潮一样,赌赢了,亦琼家箱箱柜柜都塞满了书;赌输了,家里连片书页都看不到。老大
赢的书,有小人书,小说,哲学理论书,绘画书,甚至解剖学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老大常常在门外走廊赌书,亦琼靠着门,伸直了腿,光着脚丫子,坐在地上看书。谁也
没有留意这个看书的小女孩,她把那片偶然掉在她身上的枫叶——那些赌来赌去的书都装进
了她的脑里,珍藏起来。
过去,亦琼以为红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天地,她不知道红房子以外的事情,不了解红
房子以外的生活。就象她以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她小纸盒里收藏的糖纸、火花票、
纸画一样。现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超越红房子的新天地,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感受,令她感到新奇和震惊。
世界多么大呀,天地多么广呀,人与人是多么不同呀。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她不知道,那
么多的情感她不理解。这些书多么好哇,它们比红房子的人都有学问,比红房子的所有小伙
伴都更聪明,比红房子的任何朋友都更亲近。它们和她说话,是那样的亲切,她把她的悄悄
话都告诉它们,它们给她解答疑问,还告诉她怎样去热爱生活,爱父母,爱兄妹,爱朋友,
爱所有的人。她就坐在门口的地上,心儿飞了起来,满脑子的想象在读书的世界里翱翔……
旁边赌书的男孩仍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牌,把那些中国文学书和外国文学书赢来输去,
全然不知身边那个埋头看书的小女孩的变化。他们只是觉得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一点不打
搅人,一点不讨人厌。
亦琼靠着门口,囫囵吞枣地看。天色暗了,她就进屋里去,爬上窗台,骑在窗栏上看。
一直看到天色黑下来,眼睛发毛。有时一本书还没有看完,就输掉了。她就在书里夹上纸条
,跟踪追寻,看它赢到谁家,然后去找那家的姐姐妹妹,求她们借给她看完。
亦琼拖延了还书的时间,放学回到家,那家的哥哥正在打妹妹,说她偷了书给别人换糖
吃。老大一把把亦琼拉回家,从她书包里找出书,问是怎么回事。亦琼讲了,借来看的,回
报是她给她讲故事。老大没有骂亦琼,把书还给了那家人。
老大发现亦琼喜欢看书,这个初中学生,就注意去赢那些好书来给妹妹看。兄妹俩一个
专门赌书,给妹妹提供书源,一个专门看书,不负哥哥赢来那些书的价值。也许,这是世界
上最奇妙的读书方法,它由红房子的两兄妹发明。赢回的书中,就有那个挨打的妹妹借给亦
琼看的。亦琼最早看的哥哥赢回家的外国小说,是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
亦琼家只有一间房点了一盏15瓦的电灯,另一间房没点灯,甚至连灯线都被扯掉了,
免得罗妈成天在门口转来转去,疑神疑鬼。红房子的照明只有一个总电表,每月供电公司来
抄了度数后,收电费的人就来除以60户人家,看每家摊多少钱。偷电的事情时有发生,多
是那些安矿石收音机,烧烙铁的男孩。
只要这月抄的电表比上月高,居民委员罗妈就在楼上楼下拉开嗓子吆喝了:哪个打短命
的偷电哟!没人吭气,那些偷电的男孩躲在家里大气不敢出。都“打短命”了,谁还敢吱声
呢?罗妈见没人理会,骂得更起劲了。“挨刀的”、“塞炮眼的”、“吃枪子的”、“砍脑
壳的”、“敲沙罐的”、“火匣子板板烙的”,全是咒人不得好死。
父亲是电工,他原来拉了一根电线到写字台的屋,用一个多用开关,关这边,开那边,
始终只有一盏电灯亮。但罗妈见两间房都有电灯泡,硬说是偷电。父亲示范给她看,她看了
也说是偷电,要罚款。父亲气坏了,怎么遇到这么个横婆娘?一把扯下电线,电线都没了,
看你还说怎么偷?第二个月,电费还是居高不下,罗妈从走廊的那头走到这头,来看张家是
不是又多安了一盏灯。反正门都是可以推开看的。她推开门,正遇上老大在写字台前看书。
她见墙上连灯线都没有,很没趣,对着老大干笑两声。老大不出声,板着脸死盯住她。
罗妈瘪瘪嘴,缩回头就在走廊叫骂起来:哪个敲沙罐的偷电哟?不要装斯文哟!搞不懂
她是真的在骂偷电的,还是指桑骂槐骂老大。15瓦电灯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下,泛出淡黄色
的光,昏暗昏暗的,比煤油灯强不了多少。亦琼在灯下看不清字,就把凳子放到饭桌上,再
爬上桌子,凑近灯光,坐在凳子上看书。有一次看福尔摩斯探案《巴斯克威尔猎犬》,看到
深夜,她被书中沼地出现的猎犬的恐怖描写吓住了,凳子一偏,人从半空中摔下来。等她醒
过来,一家人都围在她身边。那以后,父亲给电灯安了一个滑轮升降器,平时把灯升高,要
看书时把灯降下来,不用再爬到桌上看书了。
老大不赌了,他留下部分好书,把其余的书都换成小人书,放学后摆了个小人书摊,一
分钱看一本。摆小人书摊是把小人书的封面撕下来,挨着贴在一张大的牛皮纸上,每个封面
的左上角写着编号。把牛皮纸摊在地上,看书的人根据编号取书。在老大添买的小人书中,
有一本是藏语的,谁也看不懂。亦琼就“看图编话”,给它写了一个汉语文字脚本。来看书
的人“嘿”一声,还懂藏语,还有翻译!亦琼在旁边听着,对着哥哥得意地笑。
星期天和寒暑假,是老大摆书摊最忙的时候,亦琼去帮着哥哥照看书,免得丢失。老大
背着一个大木箱,里面装满小人书,亦琼一手提着布口袋,里面装着中午在外面吃的饭,是
用茶缸盛的,母亲说在外面饿,盛得很满;另一只手提着收折的小板凳,是父亲自己做的,
两个十字交叉的木架子,中间绷着两根皮带。亦琼和哥哥去市文化宫摆书摊,把书挨着摆放
在露天剧场的看台上。
露天剧场是一个有一点斜坡的平坝,平坝的下端有一个露天舞台,台上每个周末周日都
要演川戏,或者是整出,或者是折子戏。舞台下面的人坐在地上看,远一点的就站着看。平
坝的中间,竖着两根竹竿,那是准备晚上演露天电影挂挡子(银幕)的。平坝地上有很多石
头砖块,那是看电影的人搬来当座位的。平坝的上端就是露天看台,有高高的五六级石阶,
呈半圆形。看电影正好坐在上面。文化宫的门票是四分钱,四分钱就可以看一场露天电影,
这是很合算的。亦琼打算盘还更精,遇上学校组织到文化宫电影院看电影,看后老师点名解
散,她就不出文化宫了,等着看晚上的露天电影。为了这场电影,饿一顿也是值的,省了四
分门票钱。看台的背面是露天篮球场,打球、滑旱冰都在这里,文化革命前时兴跳舞,还做
过舞场,撒两把石灰,场子里就滑溜了,只是跳舞的人满脚的白灰,旁边看的人常被腾起的
石灰呛得咳嗽。跳的多是华尔兹,红房子的小孩叫它是“跳蹦嚓嚓”。春节时,球场还是玩
龙灯、舞狮子的地方。露天剧场靠近小门,是从学田湾、人民路、大溪沟、人和街、枣子岚
垭、红球坝方向进文化宫来的人的必经之路,也是从文化宫大门、两路口中门进来看露天电
影、溜冰、看球赛的人的必到之处。星期天到文化宫的人多,看书的人也多,不仅小孩看,
那些等着看电影、球赛的大人也看。一天摆下来,可以赚一两元钱,甚至三元钱。
天快黑了,露天电影快开映了,亦琼和哥哥收拾书摊回家。一路上,都是去文化宫看露
天电影的人流,大人小孩都很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踩得石板路嘣嘣直响。两兄妹出文化
宫小门,逆着人流往家走。老大掏出一把钱,从中挑出一角新钱,拿给亦琼作奖励。亦琼拿
着钱,翻来覆去看。老大则低着头,边走边数银角子。数好了,理顺了,就放进水龙带书包
的夹层,然后又掏出一把碎钱数。数完了,老大总是很兴奋地告诉亦琼,赚了多少钱。
天已经黑了,老大背着大木箱,呼哧呼哧直喘气,亦琼肚子饿得咕咕叫,两人都没精神
说话了,一心赶路。
路过枣子岚垭菜场,有很多夜吃小点摆出来了,麻辣凉粉,豆腐脑,凉面,煮苞谷。亦
琼见了,直咽口水。她见不得麻的辣的,见了,就刺激出口水了。她手里捏着哥哥给她的一
角钱,舍不得用。那是她准备租小说看的。老大停下来,买根煮苞谷给大妹,自己又往前赶
。亦琼追上哥哥,扳一截苞谷给老大。老大说,我不饿,你吃吧。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