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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来了,跟朱尔旦成了好朋友,朱尔旦写文章总写不好,陆判断定,这是因为朱尔旦“心之毛窍塞矣”,趁朱尔旦熟睡的时候剖开他的肚子,一条一条整理,再从阴世千万颗心中挑了颗聪明的心给他换上,朱尔旦从此下笔千言。他得陇望蜀,要求陆判给自己不够美丽的妻子换个头,陆判果然找来个美人头,趁着朱妻酣睡,切瓜一样切下她的脑袋换上,朱尔旦妻子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画中人,只不过脖子上有条淡淡的红线,脸面跟颈部肤色略有不同。头颅移植,现代医学至今不能解决的难题,三百年前在聊斋先生笔下易如反掌。
蒲松龄还天才地把仙乡和鬼域组合在一起,创造了著名的聊斋故事《罗刹海市》。美男子马骥弃儒从商泛海来到“大罗刹国”,“罗刹”是梵语的“恶鬼”,成了国名,意味深长。罗刹国以貌取人,以丑为美,越丑官越大,宰相长着三个鼻孔,两个耳朵都像牲口一样背生。官位低一点就丑得差一点,长得多少像个人样的人,穷得吃不上饭。俊美的马骥在罗刹国成了最丑的人,人们看到他就吓跑了。当马骥以煤涂面作张飞时,罗刹国的人惊叹:你原来那么丑现在这么漂亮,“何前媸而今妍也”,推荐他做官。马骥不愿意易面目求荣显,退隐回山村,跟村民一起去海市,遇到龙宫太子,带他到龙宫,马骥大展雄才,一首赋使他文名遍四海,飞黄腾达,做了龙宫驸马,经常跟美丽贤慧的龙女在龙宫玉树下诗词唱和。罗刹国黑石为墙、以丑为美,龙宫晶明耀眼、唯才是举,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通过同一个人物在不同国度的遭遇,批判黑白颠倒的现实社会,蒲松龄在篇末的“异史氏曰”说了一段话,“异史氏曰”是蒲松龄对司马迁《史记》篇末“太史公曰”的模仿。蒲松龄说:“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社会上的人都用假面迎合世人,世情像鬼域一般的阴冷。人们都喜欢坏的东西,一个人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在社会出现,不被你吓得逃走的人,就很少见了。你就是连城美玉,也找不到鉴赏你的人。大罗刹国和海底龙宫,是幻想,但影射黑白颠倒,美丑不分的活生生现实,蒲松龄把深刻社会现实巧妙地包容在神鬼狐妖形式之中,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魅力。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
三,再看妖界。凡是人类之外的动物、植物、器物变化成人,或者虽然没变化成人却能像人一样说话,跟人交往,就叫妖精。这是妖精的宽泛定义。孙悟空常说:捉个妖精耍子,其实孙悟空也是妖精,猴妖。妖和人的交往是《聊斋志异》的重头戏。
六朝小说已有各种各样的妖出现,《搜神记》写张福在湖上遇到一个驾小船的美女,跟这位美女住到一起,把美女的小船系到自己船后边,半夜醒来,发现怀中美女原来是一只杨子鳄,美女的小船是段烂木头;《幽明录》写“三魅惑新娘”的故事:蛇传话,龟做媒人,杨子鳄来做民间少女的新郎。到了《聊斋志异》,千姿百态的精灵都来和人交往。她们出现在小说里的时候都是美丽多情的女性,紧要关头,突然变了,成了大自然某一类精灵。
《绿衣女》,于生深山夜读,一位美少女推门而入,“于相公,勤读哉。”少女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于生跟少女相爱,少女唱起歌来,声音幽细。少女离去后,于生听到呼救声,发现房檐下一只小绿蜂被蜘蛛捉住。于生救下它,绿蜂蘸上墨汁走个“谢”字,飘然而去。原来,绿衣女就是绿蜂,绿色长裙就是绿蜂的翅膀!绿衣女唱的歌儿:“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怕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原来乌臼鸟把雄蜂吃掉了,小雌蜂只好到人间找书生做恋人。绿衣女的低调和胆怯,很像人间遭受过爱情挫折的女性,总是那样胆怯,实际上她是失去伴侣的小绿蜂。
《阿英》,甘珏路遇美少女阿英,阿英说:令尊跟我有婚姻之约,甘珏说:我不知道,回去问哥哥,哥哥也不知道,但哥哥发现阿英很不错,就把她娶回家。甘家的人发现阿英特别懂事特别会说话还有分身法,既在这边陪着嫂嫂喝酒,又在那边陪着甘珏聊天,甘家的人害怕了,一再追问,阿英化成鹦鹉飞走了。原来,甘珏的父亲养过一只聪明的鹦鹉,喂鸟时,四五岁的甘珏问:饲鸟何为?父亲就开玩笑说:将以为汝妇。鹦鹉认为,这就是婚姻之约,来给甘珏做媳妇。
书生常大用和美艳的少女葛巾相爱,常大用感受到葛巾无处不香。原来葛巾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白居易诗说:“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宋代文人说“梅妻鹤子”,到了蒲松龄笔下,几种鲜花,牡丹,菊花,荷花都变成了读书人的妻子。
鲁迅先生说聊斋“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蒲松龄写人和大自然的谐合,写人和包括狼虫虎豹在内的生物和睦相处,可以算中国最精彩的“绿色环保”小说。
在神话传说里,大禹的夫人涂山氏就是九尾白狐。在前辈作家的妖精体系里,狐渐渐成为最显赫的角色。聊斋《青凤》里的狐叟自称“涂山氏后裔”。蒲松龄写得最多、最精彩的“妖精”,是狐妖。而婴宁是最成功的狐仙形象。
在古代小说里,哭得最美的是谁?红楼千金小姐林黛玉,什么情况下都能哭,哭得花瓣为她落地,小鸟飞走不忍听。笑得最美是谁?聊斋狐女婴宁。婴宁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连结婚拜堂她都笑得不能行礼。婴宁是古代小说里笑得最开心的姑娘。她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甚至于不会笑的条条框框都打破了。那时的女人只能“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能笑不露齿,笑不出声,否则就是有悖纲常,有失检点,不正经。而婴宁,她面对陌生男子,毫无羞怯地笑,自由自在地笑,任何场合都可以笑,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对她都不过是春风吹马耳。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的深山,她没受过封建礼教的毒害,没受过世俗社会的污染,她的个性像野花一样的烂漫,山泉一样的清澄,山鸟一样的灵秀。婴宁爱花。人们常说,马上看将军,花间看美人。古代文人爱用花写女性。崔护“人面桃花相映红”,李白“荷花羞玉颜”。蒲松龄让花自始至终左右着狐女婴宁,甚至花决定她的命运。婴宁一露面,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她看到王子服对自己一个劲地盯着看,笑吟吟地说了句“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大大方方地把花丢到地上,跟丫鬟有说有笑的走了。婴宁说的“贼”不是“小偷”,是淄川方言,淄川人叫心爱的小男孩是“小狼贼”。婴宁似乎无意的丢花,其实是丢的是爱情信物。王子服捡起花,害了相思病,怀里揣着花,千方百计寻找捻花人。婴宁再露面,执杏花一朵,她爬到树上摘花,看到王子服,哈哈大笑,差点儿从树下掉下来。王子服拿出珍藏的花给婴宁看,婴宁说:“枯矣,何留之?”王子服说,他保存花是为“相爱不忘”, 婴宁说:这好办啊,等你走的时候,让老奴把园中花折一巨捆负送之。王子服说: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并进一步表白,这种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有以异乎?”夫妻之爱和亲戚之爱有什么区别呀?王子服回答:“夜共枕席耳。”婴宁低头寻思许久,回答:“我不惯与生人睡。”婴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表面看,她憨极了,简直是个傻大姐,实际上她假装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是为了让他把爱情表达得更热烈,更赤诚。她说折一巨捆负送之,就是让王子服进一步把爱捻花之人的话说出来,婴宁还把“大哥欲我共寝”这句话,当着王子服的面说给母亲听,吓得王子服魂飞天外。其实,她说“大哥欲我共寝”的话时,丫鬟出去了,而她母亲是个聋子!听到这个话而且着急得不得了的,只不过是王子服。婴宁是在跟王子服进行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让王子服把爱情表白得更炽热一点。古代小说爱情描写从没像婴宁这样的别致的样式,古代小说人物画廊从未有过婴宁这样的脱俗少女。婴宁是古代文学女性形象笑得最烂漫,最恣肆的一个,最优美的一个。婴宁天真烂漫,是真性情的化身,在三从四德肆威的社会,能允许婴宁这类人存在吗?不可能,小说结尾,因为婴宁惩罚了轻薄的西邻子,县官都放过了这似乎过分的行为,她的婆母却狠狠教训了她,说她一个劲地笑,大失体统,差点儿要让王家的媳妇到公堂上丢脸。于是,婴宁表示:我再也不笑啦,“矢不复笑”。笑姑娘从此永不再笑!即便特地逗她笑,她也决不再笑。一个如此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还来不及,哪儿笑得出?婴宁是蒲松龄最喜欢的人物,称为“我婴宁”,“笑矣乎我婴宁”,婴宁是聊斋神鬼狐妖艺术形象的杰出代表。
蒲松龄神鬼狐妖画苍生,驰想天外的志怪,是沧海桑田的人生,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转换,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聊斋志异》成为集志怪、神话、寓言于一体的小说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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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神鬼狐妖的魅力-马瑞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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