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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郭看她一眼,不出声。
范里与顾晓敏站同一阵线,可能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她俩永远忘不了出生地,绝无可能百分百投入地做一个外国人。
范里轻轻放下报纸,“我该走了,明天再来。”
“明天我己可以出院。”
“祝你早早康复。”
小郭的疤痕恢复得不大好,新肉长得太快,伤口突起来似条小小蚯蚓,自然,这已是后话。
过两日,晓敏在姐姐的大宅中宴请朋友,晓阳特地抽空作陪,算是没话讲。
晓阳对郭剑波没有太大的兴趣,她不明妹妹何以老看中文艺青年、教书、编杂志,都是高贵但不着实际的职业,做这种人的父母、配偶,都得熬苦。
晓阳不想左右妹妹意愿,也没有这个力量,但对郭剑波以及前任的胡小平,同样淡淡。
这边厢郭剑波一见顾晓阳,也吓一大跳、银红色的平治房车,鲜红色的套装、戴着镀金刚瓒的金手表与宝石耳环,浑身闪烁生光。
她态度傲慢。表情嚣张,一副“又是哪只癞虾蟆又想到我顾家来找天鹅肉”的样子,郭剑波自问受不了,但是又留了下来吃饭,他想深入观察。
郭剑波没有失望,林启苏回来,手执车匙及寰宇通手提电话,一身十七八岁少女才配穿的淡蓝衫裤,针织外衣罩在胖胖小肚子上,活脱似中年太太。
郭剑波带偏见的目光并没有看见风光底下一度苦苦的挣扎,小郭只觉林氏伉俪肠满脑肥,发足了移民财。
偏偏林启苏看看时间,当着客人脸就拨长途电话回香港,开口便说:“经纪陈,那三十五万股汇牛放了也是时候了吧。”
小郭只觉俗俗俗,浊浊浊,他忍无可忍,避到后园去透口气。
你别说,俗世本是俗人的世界。
后园可眺望市中心,气派与众不同,他们便是住得起豪华住宅,小郭慨叹他家一百年前已经移民到此地,可是到了今天,五代之后,他仍住在大学堂小小宿舍里,下学期要是不获续约,立刻要搬出去,届时大概要睡街边。
房子已经贵得不是他可以负担得起,四年多内涨了一倍!与他的收入越扯越远,边陆地带的小木屋也动辄售价十多万。
学无前后,达者为先,但是看到人家快捷方式走得那么决,郭氏的大圈子一兜便整个世纪,不期然有些少不甘心。
郭牛穷一生之力,又何尝见过这种高级住宅。
暖水游泳池奥林匹克标准尺寸,三车大车房,建筑师设计的间隔,地下室设有乒乓球及桌球台子。
晓敏在他身后问:“想什么?”
小郭笑一笑。
“我姐姐很能干是不是?”晓敏猜到他心事。
“的确是。”
“头几年吃苦吃得不得了。”
小郭说:“才四年就有这样成就太了不起。”
“是以她正式入藉唱国歌唱得心甘情愿,这特殊的时代造就了她,此地比香港更适合她。”
小郭看看晓敏,她与姐姐完全不同,朴素、全无机心、活拨、友善。
小郭忍不住说:“你也很适合本国。”
范里拿着水果酒过来,“我呢?”
她就比较难说了,大家笑一会子。
傍晚比较凉,新剪的草地有青草芬芳,晓敏深呼吸一下,触鼻还有各色玫瑰甜香,真似人间乐园一样,什么都好,偏生不是自己的家乡。
邻居老太太人影一闪。
一把青云三
三
晓敏想邀请她一起喝一杯,刚欲扬声,晓阳已经出来,朝隔壁呶呶咀。
她说:“老太太快要搬到白石区去。”
晓敏一怔,“什么,她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会习惯新屋吗?”
晓阳笑,“你太会替人担心了,旧屋是七八万回来,七八十万出货,老太太搬到十多万新居去,还剩半百万在银行收利息安渡晚年,温市的洋人可真发财了,这等喜事,你还替她担心?”
小郭非常反感,但是又无辞反驳。
范里骇笑,“再这样下去,温市没有外国人了。”
晓阳说:“不,我们才是外国人。”
晓敏说:“不,你已经唱过国歌.你是正统加国人。”
晓阳笑着走开,一身艳红在斜阳下特别触目,更把她的踌躇志满衬托得淋漓尽致。
晓敏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非坚持穿红衣不可。
至于晓敏,她喜欢蓝这个颜色。
伊转头看范里,很明显,范里钟爱深深浅浅的灰色。
大红去了以后,郭剑波松了一口气。
晚餐在院子里举行,肉食蔬菜摆满一桌,随着挑选,实时烧烤。
十岁的小太阳浸在泳池里不肯上来,林氏夫妇永远忙忙忙,园子里三个客人乐得清净。
范里正把一只烤熟的大龙虾剥壳,香闻十里。
晓敏问:“这样可怕的海产,谁第一个想到吃它,是吃无可吃才吃它。”
范里笑起来.分一半给晓敏。
郭剑波觉得最佳风景便是一个女性对另外一个女性和睦友爱。
晓敏忽然伸出手来抚摸小郭手臂上的疤痕,“害你破相了。”想到该日惊险之状,不禁打一个冷颤。
郭剑波顾左右言他“范里,你仍住在晓敏处。”
范里点点头,讪笑,“怪是怪在寄人篱下,反而心安理得,竟不愿回家。”
小郭说:“晓敏最大魅力是叫人舒服。”
晓敏听了,有意外之喜,那边晓阳叫她,她过去侍候姐姐。
晓阳问:“小郭打算追求你?”
晓敏一怔,“不见得,普通朋友而已。”
“怎么忽然之间多出范小姐来。”
“她是我的伙件,我们合作做一项报告。”
“她绝对不是一个来自内地的苦学生。”晓阳十分肯定。
“那么她是什么身分?”晓敏笑问。
“富翁的禁脔,”晓阳沉吟,“把她安置在此地方便幽会,温哥华比三藩市便宜,环境一点不差。”
晓敏笑得打跌,“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联想。”
晓阳气鼓鼓.“你敢笑我猥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要不要打赌,”晓阳气忿:“我赢了,你给我一个夸脱,你赢了,我给你这所宅子!”
“姐姐,你此刻语气似白相人嫂嫂,”晓敏温言劝道:“镇定一点,出手别太大。”
晓敏回到朋友身边,结束野餐会。
回家途中,晓敏说;“郭剑波你好似不大高兴。”
小郭坦白的答:“我今天才懂得中国人说的气焰凌人。”
范里却说:“我觉得晓阳姐是个热心人,”停一停,“你若去过超级大国在小地方的领使馆或办事处,你才知道什么叫气焰凌人。”
晓敏大力鼓掌。
郭剑波拿她们没办法。
回到家门口,大厦大堂有位中年男子在等人。
晓敏辨认一下,不,他不是那个钉梢的男子。
范里却迅速迎上去同此人说话。
小郭轻轻告诉晓敏:“这便是川菜馆的老板章某。”
很明显,他去调查过了,小郭不像英语讲师反而像个记者。
晓敏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小郭却答:“有个壮丁在场比较好。”
晓敏点点头。
只见他们两个表兄妹密斟一会儿,范里无奈地走过来同晓敏说:“他们叫我回家。”
晓敏说:“那你就回去好了。”
“他们思想封建,不允我在外留宿。”
晓敏说:“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慢慢开导他们。”
范里一听,先是一震,然后笑起来。
晓敏送她到门口。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驶过来停下,晓敏马上发觉司机便是跟踪她们的神秘男子。
范里朝他们摆摆手,章老板有礼地欠欠身,他们一起上车去了。
小郭取出记事部写下一行字。
“你抄什么?”晓敏问。
“车牌号码。”小郭合上本子。
晓敏笑笑,她也有好奇心,但不用在这些事上。
郭剑波看着晓敏,“不请我到府上喝杯咖啡?”他温言问。
晓敏虽在大都会生长,这种事上偏偏有点拘谨,她笑笑,“今天我怪累的。”
小郭立刻识趣,那么政天再说。”他并不勉强。
“再见。”晓敏对他又添增一分好感。
还没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响,晓敏接过,是胡小平。
小平一开口便打趣:“我听说你那边没有夜生活,原来是误传。”
他这个人公私分明,一定有正经事。
果然,“我打算下周飞过来了解情况。”
“住多久?”他们分开已经有大半年,蓦然重逢,晓敏不知如何应付。
“一个礼拜左右。”胡小平回她。
晓敏惆怅,“匆匆数日,你便想了解本市排华真相?恐怕会沦于断章取义、管中窥豹,读者看了你的一面之词,得益还是受害,实在难说。”
胡小平笑,“我下星期四早班飞机到温市。”
“我知道,早上六时四十分抵埠,对不起,我还没起床,你在什么地方下榻?”
“香港之声经费一向不足。”他犹疑。
“我知道,你到顾晓阳处借住好了,她有的是客房。”
“不必,晓阳丈夫一向看不起我。”
“我知道,小平,你就是这点狷介,一天到晚怕人家看你不起,老实说,人家看不起我,我还来不及抽空去看他是否看不起我。”
“豪气!”
“真是的,”晓敏自信地说:“这一代女性出来做事,若果连这点骄傲都没有!哪里都不用去。”
“晓敏你还是那么爱吹牛。”他调侃她。
晓敏问:“你胖了还是瘦了?”
小平没有回答。
晓敏自嘲:“我现在胖得像只皮球。”
“见面便知分晓。”小平说。
“你可以到我家客厅借住。”
“谢谢你雪中送炭。”
“没问题,小平,没问题。”
挂上电话,晓敏一颗心不能平复,他终于要来了,谁知道呢,也许来了不再回去,当然,这样的可能性极之低微。
胡小平,粤籍人士,香港土生土长,持英国属土护照,家庭清贫,父母亲是半山富家的帮佣,他与两个妹妹自幼在洋房花园角落佣人宿舍长大,遵母嘱与大宅的少爷小姐们维持一个非常遥远客套的距离,这是胡氏卑微的家教。
孩子们没有让父母失望,两个妹妹分别是文凭教师及护士,小平毕业后不到三年便成为颇具文名的记者,他告诉晓敏,老东家曾感慨地对忠仆说:“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一半那么长进,我已心满意足。”
小平当时大奇,什么都有了,还要孩子长进干什么?
孤傲.能吃苦,爱死干的胡小平对香港有一分恋情,“是这样自由开放的社会栽培了我,它的制度或许还不够好不够公平,但对我已经够好够公平。”
批评起香港来,还是狠劲十足,不过看得出文字后边有太多的爱。很多时候,护短而偏激。
最近的将来他才不会移居西方社会。
一个星期后他一定会赶回去截稿出书。
那本香港之声才是他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