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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启苏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盹着,啤酒肚子轻微一上一下随呼吸移动,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起码比现在小三号,英俊、神气、有股读理工的青年特别的气质,算了,晓敏想,人总会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晓敏轻轻离开林宅。
隔壁的洋婆子正伸长耳朵听邻居的动静。
她同晓敏说:“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在进行大阴谋?”
晓敏忍不住反问:“你怎么把我当好人?”
“你不会是坏人,你至少肯跟我说话。”
“不,”晓敏靠在栏杆上笑说:“我比他们更糟。”
洋妇主观极强,“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闻言转头一笑。
剪草机轧轧来回往返,那种固定地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蓝天白云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绕着玫瑰花丛打转,春日将尽,夏季将至,晓敏的心仍然没有着落。
“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国家?”外国老太太问。
晓敏答,“没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谢谢你。”
“为何谢我?”晓敏笑,“我也是本国居民。”
晓敏与老太太道别,问得她叫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证晓阳不屑知道邻居的姓名。
并非天性如此,实在流离的次数太多,一颗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没有归属感、香港本是蛋家与客家的地头,此地原居是红印第安人,怎么样攀亲戚,论交情,实是个大问题。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国人的苦头,一时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刚刚种下感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转头走。
离开香港时,报纸上激动的社论标题是“英国人总得对香港人负点责任”,晓敏无限惆伥,但还是赶着到航空公司去取飞机票。
算了,一个人对自己负责最好。
她男伴的态度就刚刚相反。晓阳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显,这人心中有许多人与事都比你重要。”
晓敏记得她幽幽的说:“我从来没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
晓阳答:“当然,人人觉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烧,但如果你在他心中连次位次次位都够不上,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们分手。”
“但是你那么思念他,耗尽你体内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来,总得有人留下来,他说。
晓敏听了,觉得这话何等熟悉,仔细回忆,啊,是母亲与她说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样志愿,留在天津,没有南下。
车子驶到大路,晓敏没留神,后边来的司机按号警告,刹车,晓敏惊魂甫定,发觉两车距离只有一公尺。
那名司机下车说:“一个便士买你沉思。”
晓敏抬起头,“呵,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连忙把车子驶至一旁。
天气并不那么暖和,郭剑波已换上短袖短裤、十分俊朗,晓敏一直带缺憾地喜欢这种似干文艺工作的男生、头发松松,衣着随和,她从前的他便是代表,晓敏不喜接近西装上班族,虽然后者收入与情绪都比较稳定。
“你住在附近?”晓敏问。
“开玩笑,这一带的房子什么价钱。”
晓敏连忙避开敏感问题,顾左右言他:“今日礼拜天。”
郭剑波笑,“谁说不是。”很腼腆地把手插裤袋中。
两人都留恋着不愿分道扬镖。
郭剑波问:“你的朋友呢?”
“我们约好星期一在勃拉图书馆见面。”
“没想到你们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们很谈得来呢,接受访问之前,他只叫不要把他的年龄张扬,然后就有问必答。”
郭剑波点点头:“数年前太阳报记者问他,他只肯认九十岁。”
那张大胆放肆的报纸,那些可恶的记者。
晓敏说:“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寿。
郭钊波摇头,“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与父亲住在东部,只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原来会讲这样好听的话,脸先红了。
“我可以做的实在不多,你过奖。”
“你还能说中文,实在难得。”
“讲得不好。”他又汗颜。
年轻的他们站在抽嫩芽的枫树下好一会儿,晓敏在上车时说:“那么星期一下午见。”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得不露痕迹地与男生定下约会。
看,顾晓敏不是弱者,顾晓敏多懂得把握机会。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机,想写一篇辩论文章,寄到太阳报。
好不容易开了头,进入正题,忽然觉得气馁,哗啦一声把纸张自打字机拉出,扔到废纸箩。
晓敏用手捧着头,她从来不与人打笔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么大的精神时间,任由谁爱胡扯什么都无关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觉得气促心跳,浊气上涌,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情绪,冷静地写一篇论文出来。
换言之,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晓敏喝了几杯咖啡,终于按下传真机,把那几篇攻击性评论传到香港去给那个他。
晓敏一直讳避着不愿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现在避无可避,必需在剪报空白位上写“胡小平先生注意:温哥华顾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晓敏相信早已有联络站向他提拱这一宗消息,天涯毗邻,绝无隔涉误会,她不过想向他拿一个答覆,谁晓得,也许他只会回活该两字。
晓敏觉得困,倒在长沙发上,重温郭牛的故事。
郭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时候,才十一岁,在货轮澈斯特号上做厨房小工,拖一条小猪尾,操作时缠在脖子上,长时间蹲在厨房洗碗碟,他是文盲。
家里人多,养不活.把他自乡下送到香港叔父家,郭牛回亿道:“半年后叔父发觉我食量惊人,似永远填不饱肚子,吓坏了,把我送到外国船去,有没有工资不要紧,但求解决食的问题。”
一年后,他随船在北美洲一个港口上岸,该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国海军上校乔治温哥华发现,郭牛抵达该埠在将近百年之后,加拿大太平洋铁路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四处招募华工,澈斯特号伙头将军以为有利可图,设法带着郭牛留了下来。
他们以为三两年后可以衣锦还乡,可惜事与愿违,郭牛固然没有穿过锦衣、也没有再见过家乡。
晓敏吁出一口气。
十一岁。她记得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因为得不到一个洋娃娃而蹬足大哭,被大人责备,把自己锁在房中三个小时不肯出来,要大人轻言央求。
顾家的环境也并不是那么好,但七十年代社会已上轨道,民生逐渐富庶,各行各业都做得轰轰烈烈,晓敏享受到稳定的生活,她没有吃过苦。
郭牛的个人经验十分遥远,每次去做访问,老人只说一点点,年代越远的事他记得越是清楚。无论重复多少次晓敏仍然有兴趣听下去,今早吃过什么菜,老人却说不上来。
她父母吃过的苦就真实接近得多。
尤其是晓敏的母亲、读到中学已经不易,一直由官校栽培,没有能力进私校、田、因为功课好,也没有必要,她告诉晓敏,整个青年期就是帮着家里省吃省用寄包里到内地去接济扬言“总要有人留下来”的兄长。
等到他们娶妻生子,仍然希望得香港亲人的帮助,晓敏的母亲把家用省下来尽力而为,算一算,晓敏不过比内地的侄子略长几岁。
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何尝不烦,晓教看看父母有限的收入既要照顾上一代及下一代,又得打扮光鲜与同辈竞争,苦也苦煞脱。
这是晓阳说的:“舅爷们一来,家里搬空空,接一次驾,家里半年不用想出外旅行。”
夸张?并不,晓阳不明白母亲何以疯狂友爱,本家一架十八寸电视机看足十年.每个亲人下到江南,无分彼此,一律廿七寸彩电,双门无霜冰箱、金手表、助听机、新旧衣服、各色玩具、金银首饰…。
然而下次来了,要求更多,更精密、更豪华。
顾家并不孤单,但凡内地有亲的港人都很了解个中滋味,这是一场耐力赛、接受挑战的港人迟早会崩溃下来,因为亲戚们的要求已经涉及购置楼宇及出国留学费用。
靠奖学金念大学的晓阳晓敏两姐妹不置信地睁大双眼,他们希望得到以万数计的美金款项!
何以为报?晓放几乎没喊出来,白白叫她接受如此庞大的馈赠,她都不敢点头,总要付出代价吧.如不,更加可怕,欠一身无法偿还的债,难以安枕。
可是她们的母亲却永不气馁,仍然量力而为,不停张罗,不问报酬,港人本色在一个家庭妇女身上毕露。
永恒地感到不足是华人的特色.心底有一点火在燃烧,逼使着人向前走,永不停步,容颜憔悴,风尘仆仆,但不敢停下来,不是因为贪婪,外国人不会明白,我们只是缺乏安全感,只得这双手,不做得起茧,对不起自己。
落到社会制度完善,优悠了一生的外国人眼中,啧,吓死人,多么庸俗的一个民族,唯利是图。
误会底下不是没有心酸的。
想远了。
一把青云二
二
数小时之后,传真能有反应,晓敏过去视察,胡小平的答复来了:“敏,早闻此事,深替汝等不值,异乡虽好,非久留之地,胡不归。”
读到这里,晓敏不禁突起来,她想问他:胡不归?胡适之?
她看下去:“附上稿件一份,请代寄住太阳报作读者投书,该稿将于三日后出版之香港之声第七期同时刊登。”
就这么多,一点私事都不涉及。
晓敏很佩服他的意旨力,这是他们仍可维持朋友关系的原因之一。
室内片沉寂。
撇下的不单是小平同志,还有几位谈得来的女友,无论多忙,不忘聚会,大吃大喝之余,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哪用独自渡过如此孤清的周末。
这是晓敏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星期一,范里比晓敏先到。
范里对这位新朋友有点内疚,她并没有蒙骗顾晓敏,但是她也不打算立时三刻与初识者推心置腹,有一些事,她宁可少提,事实上,也是不说为佳。
范里看得出顾晓敏极项聪明,幸亏为人大方磊落不追突细节,否则就不会挑范里做朋友。
来了,晓敏来了。
范里已经知道晓敏有点外国人脾气.公众场所惯于压低声音讲话,但这次晓敏一脸兴奋,自手提包取出份稿件,“范里,你看看这文章写得多好,简直会飞。”
是胡小平那篇答辩稿
范里一见是英文,便笑说:“我的程度较差,哪里看得出妙处。”
“试试看,来。”晓敏鼓励她。
范里笑问:“谁写的?”
唉敏已经影印一分寄到太阳报去,她忍不住想旁人共她分享小平同志的妙文,听到范里如此问,不禁渐渐涨红面孔。
范里实时明白下,顾左右道:“我且试试能否领会其中精妙。”
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