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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怎么变得像个坏蛋了?”然后又一溜烟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着要打扣扣。
“回来吧,”甘振远嘶哑着喉咙说:“小孩子说的是实话。”他三把两把将衣服褪下,
搭在沙发上,皱着眉默不做声。
礼服又恢复了挺拔修长的造型,无声地侍立一旁。
这衣服对甘振远来讲,已经没有丝毫实用的价值了。张文冷眼旁观,忽然萌生起一个惊
人的念头——将这衣服收买下来!到那时,他穿上礼服,大红穿上纱裙,他们将比照片上的
甘振远夫妇,还要威凛华贵百倍!苦命的妈妈再不用对着粘贴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
望星星一样认为高不可攀的权力象征,如今就穿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让妈妈用手摸一摸,
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证明这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让那个凶残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这
是真正的甘振远本人穿过的礼服,就是那件曾经被他撕得粉碎的礼服。
张文的心咚咚直跳,他听见太阳穴处,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之声。这狂飙突起的
渴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卖这件衣服,他愿倾家荡产,购买这地位与尊严的象
征。
“爸爸,让我试试成吗?”伟白腼腆地恳求着。只要是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见了如此
考究的军装,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伟白还是当兵出身。
甘振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因为大红在场,伟白走进内屋去换衣服。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极其潇洒的青年军人。笔挺的孔雀蓝礼服使他风度翩翩,铠甲般坚挺
的垫肩和胸衬,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气。纯黑的丝质领带,雪白的细纱手套,于威严之
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异国的情调。在巨大的像鹰翼一样舒展的西式翻领上,缀着金丝绣成的松
枝,上面盘结着银丝扭成的松果,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奇迹发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远,从相片上走了下来。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形象。
甘平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容貌,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认识这套衣服,这个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属于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湿了。”
“唔。今天观礼时下雨了。告诉我,刚才下雨时,你在哪呢?”
“在楼顶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遥远的对话从记忆的深谷中传出。那是哪一年的国庆?五六年还是五七年?大典遇雨,
那似乎是仅有的一次。
多么古怪呀!
面对着穿礼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个臃肿衰老的陌生人。而对着自己的丈大,她却极
其鲜明地回忆起父亲。其实,他们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远的魂灵。
张文也被震慑住了。这衣服赋予这家族中最平庸的伟白以惊人的魄力,使他变得像一个
统帅。张文精于服装,他发现伟白虽与青年时代的甘振远身高相似,却毕竟单薄了一些。尽
管服装优雅挺括的造型,弥补了这一点,仍显得略宽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
之合,无与伦比。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老军人,较之他的女儿女婿,似乎
有着更多的相似之点。
无论如何,他要买下这套军装!这将是他所从事过的最伟大的一项交易。哪怕重新从一
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他也要得到它!
“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张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你?”未及甘振远答话,老太婆急急插嘴追问了一句。
张文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要试,就让他穿一下。”甘振远并不知这两天的风波,既然有人这样喜爱他的军
装,试一下也无妨。
老太婆却不动声色地开始叠整那套军服。
“让孩子们都试试。”甘振远宽厚地说。
“他和伟白不一样。伟白到底是个转业军人,他嘛,喜欢的是跑买卖。赚钱算啦,别胡
闹了。”
“军人未必不需要钱,赚钱的未必不喜欢穿穿军装。”张文同样笑眯眯地与老太婆应答。
甘振远愣了:他的衣服怎么跟钱联系起来了?
老太婆终于以为抓到了张文的什么:他要用金钱亵渎甘家最神圣的东西!她反倒平静下
来,用一种近似戏谑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呢?”
“不多。不过买你这套衣服是足够了。”张文一脸骄矜之色。
“喔。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大的口气。只是你可知道,我这套衣服要卖多少钱呢?”
“价钱随你定。我绝不会还价。”
“那么,你听好了,这套衣服,我要一万元。”
“此话当真吗?”张文内心悸动了一下,但马上乜斜起绿莹莹的目光。这是他与人在黑
市成交时惯用的神色。
“当——真!老甘,卖了它,你我也成了万元产了。”老太婆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眉
开眼笑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红,你给我拿钱。”
十秒钟之后,一万元钱——十块齐崭崭的红砖,排在了陈旧的枣红帆布箱盖上。
“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款额不算小,请当面点清。”
说完,张文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两手对着摩
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刚叠好的军礼服伸去……
一个恶意的玩笑,瞬间便演变成这种结局,一向处事不惊的老太婆心慌意乱起来。
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
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
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驳驳像几何图案一样的伤痕,只剩下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军装
维系着他的功勋与骄傲。它们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蜕下的鳞甲。正是在这种蜕换
中,他登及自己权力的高峰。它们是他的脚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最后一
次脱下军装的时候,他感到撕心裂胆的痛苦,觉得被扒掉了一层皮。从此,他的灵魂裸露
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他蜇咬得出血。
现在,居然有人要买他的军装,他的军礼服,还一本正经出了一个价钱!哈哈,真是古
怪极了!滑稽极了!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卖钱了!战场上流出的血,多
少钱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个价钱?伤疤值多少钱一平方米呢?还有草根、树皮、牛皮
带,又都是多少钱一斤呢?
他悲愤难平,热血激烈地喷涌着,涨得全身像要爆裂。当他看见张文那只戴着金戒指的
手就要触到他的军礼服时,他变得像雄狮一样怒不可遏了:就这样一个货色,竟凭着有几个
臭钱,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挣来的衣服,在我曾挂过功勋绩带的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在我
系过威风凛凛武装带的腰间,绕上一只酒吧女郎的胳膊……够了!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我
宁可将礼服碎尸万段,也绝不会……
他几乎老泪纵横了。
蓦地,在按住军礼服的同时,他触到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机械地将手伸进礼服裤兜,先
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纹,紧接着是弹性极好的扳机,最后是短短的枪筒。
他劈手掏了出来。这是一支枪,一支瓦蓝泛亮的加拿大橹子。
枪,使老军人刹那间恢复了统率千军的气概,冷冰冰的枪身将一股钢铁的力量,源源不
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变得斗志昂扬。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那只年轻的数过无数钞票的手。
“爸爸!”甘平惊恐万分地呼唤着。伟白急得七窍生烟,却又一动不动。他学过捕俘
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
大红吓得面无人色。唯有老太婆,带着报仇雪恨的笑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文。
如果说张文面对着指向他的枪口,还能保持住最后的镇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振远的
双眼,他毛骨悚然了。这是一双见过无数血浆迸射人头落地的军人的眼睛!它带着傲视人间
一切金钱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
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
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
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
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
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
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
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
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
一粒子弹。
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
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
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
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
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
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
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
实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
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
药医。
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
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
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
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
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
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
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
脑袋。
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
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
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
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