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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
行。钞票流水似地泼出去,他俩手上却难得拿什么货物。他们像两条机警的鱼,在商品的江
河湖海中巡游,谨慎而果决地挑选着H市缺少而这里又物美价廉的商品。交钱、取货,立刻
缝成邮包,从最近的邮局发出,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开始一轮新的选择,再次投入全部智慧与
热情。商人对于商品,有一种农民对于土地般发自内心的眷恋。
对于常见的货源,张文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要做几宗未曾做过的买卖。只有货全,
才能吸引顾客。有几个人是在家里写好了报告拨出了预算才上商店的?购买常常是在热烈而
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举。一个好商人,要善于利用甚至事先制造出有利于产生蠢举
的机会。货全就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因素,也许为买一根针而走进店门的顾客,出去时抱走了
一台电视机。不是连百货大楼这家京都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卖一分钱两枚的细别针吗?勿以
善小而不为。这是谁说的?孔老二吗?应当给它改一个字:勿以利小而不为。聚沙成塔,积
腋成裘,再伟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
“那是什么?”大红又惊呼起来。远处有一朵五颜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
料书皮绑扎而成的。
张文见过这东西,一毛钱一个。此刻却突然动了心。他买下五百个,随手写了张“零点
三零元”的纸条,夹在最上面书皮的衬里中。
“这个价,是不是太狠了点?”张文写下的标签是对店里伙计的遥控定价,大红迟疑
着,不肯将邮包缝起。
“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软。所以世界上的大财阀,多半都是男人。”张文不悦地说。
“都是包中小学课本的,赚孩子们的钱……”大红坚持着。
大红是张文的老板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决权。而张文不过是一个伙计。虽说是身
份特别,伙计终究还是伙计。
张文隐忍着耐心地指教:“赚孩子们的钱?你见过哪个孩子会挣钱?我赚的是他父母的
钱!假如谁的钱都不赚,还要我们干吗?怕赚钱你可以不买呀,为什么偏用塑料书皮?你可
以用牛皮纸、旧画报,也可以什么都不包。”
大红被教诲得嗫嚅起来:“我是怕定高了,不好卖。”
“小傻爪!”看大红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文的口气放缓和了,“说实话,这个价
钱,是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长预备的。独苗一个,他们处处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只
要孩子高兴,再贵他们也会掏腰包的。可光卖给他们不成,一则销量太小,二则一个两个地
卖,纵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这钱也赚得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写信,吩咐店里的伙计,等
书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学校去征订,由我们购入,由他们包销,统一计进孩子们的
书本费中去。这样一来,咱们省了事,穷教书先生们可以赚点提成的外块。价钱上咱们适当
让让,家长有商店里每个三毛钱的价码比着,也会觉得是件便宜事。怎么样,这桩买卖,做
得过儿吧?”
大红服了。飞针走线地开始缝包裹。“不过,时间一定得赶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误了
节气,一耽搁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买衣服要赶时令,忙着提醒张文。
缝完包裹,该去邮寄了。张文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大红说:“你这是头一次出远门,该
给你妈挂个电话。”
“你等我?”大红惊喜地问。张文含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叫你妈让伙计
们明天就开始征订书皮,把结果用电报告诉我。”
大红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大红一走,张文觉得自己少了一双神奇的眼睛。也许是女人的特性,大红对颜色、质
地、式样、价格这些商品因素,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能时时变换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与想
象中的顾客相适应,代他们挑选,代他们斟酌,代他们决策。他凭着直觉做出的判断,往往
较张文绞尽脑汁推导出的决定更为高明。
缺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张文不再对某一类具体的商品做研究,他开动起自己的感官,从
整体上去体会北京的商场与别处的异同。
“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觉得它
恰如其分,不愿轻易改动,“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的思维沿着轨道飞快地运行
着:那么?”州的店铺像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着大多的脂粉气;上海的商店则像一个西服
革履的阔少,洋气十足,却又有遮挡不住的局促,大上海委实是太拥挤了。唯有北京的商
场,雍容富贵,器宇轩昂,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到中年的国家干部!当然,它也有缺点,肚
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么,他自己的商店像什么呢?像一个强壮膘悍生机蓬勃
而又富于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终有一天,小伙子会成长为博
采众长,傲视西北的一条好汉!
大红回来了,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到我声音,我妈高兴着呢,一个劲夸你想得周
到。我还让我妈到你家去一趟,就说你也挺好的。”
张文苦笑了一下,妈妈早已约束不了他了。他准备实施的另一项采买之外计划,妈妈如
果知道,会拼死拦阻他的。然而正是为了母亲,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干。
“我在那边柜台上看到一种首饰,很漂亮,销路一定会不错的。”大红灵敏的直觉又像
探雷器一样活动开了。
这是一枚假钻的耳环。无数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着长短不一的光线,晶莹可
爱。
“请问,这是哪儿出品的?”张文说。
“江苏。怎么啦,这玩艺难道还要保修吗?”商店里人不多,售货员闲得无聊,乐得打
哈哈。
“我们可以到产地去买。北京首饰真品的质量不错,但价格太高。赝品比不上南方的做
工。不过北京的首饰盒还是很考究的。”张文不理售货员,耐心地指导着大红。
“有本事,把这台机器买了去!”售货员不甘心受了冷淡,挑衅地说。
“联邦德国产无痛穿耳机”几个字映入眼帘。它被塞在货架的最后面,若不是饶舌的售
货员指点,他们难以发现。
“好。我买了。”张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过,请当场试验一下。”
“无痛穿耳,当场操作,价格优惠,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啦!”售货员大声招徕着。
很快有一位中年妇女,充当了第一个试验品。
“疼吗?”大红关切地问。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妈妈先用两颗绿豆对着研磨,直到耳垂完
全麻木了,才用烧红的针扎透的。就这样,还疼了好几天呢。
“不疼。”那女人随即买了一副假钻耳环。
张文付款提货,售货员要减收两元,大红便把那两块钱递给中年妇女了。
穿耳机价钱不低,至此,他们今天所带的货款基本上花光了。
“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块钱,咱们得收四块,才能尽快把本儿赚回来。西北本来就有地区
差价嘛。”大红端详着这台昂贵的机器。
“你又错了。我买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费穿耳。”
“那不是干赔吗?”大红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眼光放长远点,免费穿耳,来的人必然多。哪个妇女穿了耳朵眼,会让它在那白白空
着?那不比不穿还难看吗?她就得开始买首饰。首饰也像衣服。有档次高低,有流行款式,
一副不会够用,她就得接二连三地买下去。我们既然打开了H市的首饰市场,就应该垄断住
它,以我们的物美价廉,以我们的优异服务,女人大都生性谨慎,买东西也愿意去熟识的商
店,她在我这个店里穿的耳朵,这个印象还不够深刻吗?只要你的货色好,她一定会来第二
次第三次的。至于为穿耳而来,又买了其它东西的,也绝不在少数。其实,每个家庭里的
钱,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当然不是光为她们自己买东西了。到那个时候,你的钱还怕
赚不回来吗?……”
大红听得入迷,张文却突然停顿下来,快步向文体用品柜台走去。不一会,挟着个精美
的盒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
“弹子跳棋。”张文说着打开盒带,呈六角星形的棋盘上,镶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
“这个也寄回去吗?它有什么奥秘?”大红颇感兴趣地问。
“我终于买到了……”张文好像没听见大红的话,自言自语,神色有点恍惚。
“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再买几副。”大红已经觉出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
“行了。”张文拉住大红,用手将弹球一个个剥下,放进军装的大口袋中,然后将棋盘
盒捏成一团,塞进果皮箱里。
雨小多了。他们漫步在街头,张文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米色的短裤上绣着花,肩上斜挂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
“小弟弟,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张文拦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珑剔透的玻璃球。
“弹球啊。这算什么好东西?再说,我妈也不让我要不认识人的东西。我们老师也不让
玩哇,玩弹球多脏啊?”
小男孩拒绝了,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看清那个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
张文用阴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
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怎么可能呢?这个嫩得像小水泡一样的男孩子?他那颗久经荣辱像老笋一样裹在坚硬痂
皮里的心,流出了血。
他明白了:无论多么苍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忆,都会变得像婴儿一样赤裸而娇
嫩。而对一个婴儿来讲,这男孩已经足够强大了。
他愤怒,嫉妒,而又充满了轻蔑。
提琴盒子里能站起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吗?他记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荣辱观
和征服欲,以至于第一次的狡诈和欺骗,都是从这种被讥为肮脏的游戏中开始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使他的脸显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他和这个裤子上绣了花的
男孩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他自信自己比他们更强
大。
他一扬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阵宝石的雨,铿锵有声地坠入了路旁的水洼。
“你这是干什么呀?”大红为张文的反常担心。
张文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手心里还留下最后一颗。毕竟已经多少年没碰到卖弹球的了。
这颗沾满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
五
雨,停了。
东方天际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红。很窄很硬的色带,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
弓。在这条等级森严的正宗长链之外,不知何时笼罩起一匹宽大薄软的霓,它色谱的排列与
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间全无界限,毫无原则地互相渲染着,混淆着,像染花了的轻纱,自有
朦胧旖旎之美,在云海之上飘浮。
“你说张文他们返回来,到底要干什么?”伟白琢磨了半天,对甘平说,“他们会不会
是来报恩的?”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