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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恭恭敬敬地还了回来。
“走吧。”她仔细调整好裙带,拎起防水帆布提包。
“把东西放姨妈这吧。”张文说着,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提包上的小锁。
于是,甘平和伟白看到了提包内的“东西”——整整一提包的——人民币!十元一张,
簇新坚挺,用细韧的牛皮纸带缠绕着,像一块块砖头。
伟白像突然遭遇敌情一样,努力镇定住自己,思索着判断着形势。甘平能做的唯一件
事,就是紧紧闭住嘴唇,不要在无意之中发出惊呼的声音。是的,除了在电影上看到收缴敌
特的活动经费,他们还从未见到如此大量的属于私人所有的现钞!说起来,甘平的父母也有
一笔数目可观的积蓄,但那都是存折,薄薄几张,全不似这些真正的面币,令人觉得虎视眈
眈。
张文和大红在小声商量今天出去购物大约需带多少钱。
三
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伟白和甘平都觉得此刻的张文与大红,与刚才判若两人了。
“这些钱,都是你们的吗?”这是伟白要弄清的第一个问题。面额巨大,不得不多加小
心。
“是的。”张文不经意地回答,并用脚踢了踢提包。
甘平毕竟是大家闺秀,她不失身份地说道:“放在这儿可以。不过,请把数目清点一
下。”声音淡漠而沉静,世家子弟的骄矜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必了,”张文淡淡地说道,“姥姥家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还信不过吗?”说
完,和大红打起雨伞,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伟白和甘平没有了为之持重的对象,颓然倒坐在沙发上。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其实伟白已经不怎么急于知道以前的事了。无论那个大外甥
是什么来历,唯有眼前这个提包才是最真实要紧的。
但对甘平来讲,往事是值得回忆的。她对伟白讲述起来。
母亲是胶东人,很小就参了军。十里八村出了妈妈这么一个女八路,乡亲们一直都挺荣
耀。妈妈呢,也颇有点自得,虽说老家没什么亲戚了,但她很爱回去访视。家乡的人托她办
事,几乎是有求必应,一副法力无边的样子。其实呢,多半是借助父亲的姓名。无论爸爸的
官职怎样升迁,无论妈妈在她那个圈子里怎样高贵,对待故土的乡亲,妈妈总是热心好客,
绝对不像小说里的官太太那样冷酷无情。也许,这是山东人的特性吧。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妈妈这种成瘾成癖地为家乡人操劳的劲头,也有些不以为然起
来。别的不说,要不是家里雇着一个上海保姆,那些乡下人带来的虱子少说也有一个团的编
制了。
“老甘!老甘!我给你带回来个干女儿,我就是她亲妈!”
妈妈又一次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回来,一进门就喊。
我们全家,包括上海阿姨,都被妈妈训练得颇通胶东话了。妈妈家乡一带,很兴认干
亲,干儿干女干爹干妈,有的人还不止认一个两个,乡邻关系盘根错节,非常热闹。更为特
别的是,认下的干妈要被称呼为“亲妈”,这方显得格外亲热。
爸爸稳坐着没吭气。人都说爸爸打仗时是一员虎将,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真正的虎
将是妈妈。
“二花,进来呀,来见见你亲爹跟你妹子。”妈妈回一趟老家,胶东话就明显加重,侉
里侉气的,听着挺有趣。
二花怯生生地进来了。
我和爸爸都楞住了。二花居然比妈妈还老!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低着头哼了两声,谁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就被上海阿姨领下去休息了。
爸爸不动声色地望着妈妈,等着她的解释。妈妈却跟没事人似的张罗洗澡换衣服什么的。
哼!这是避着我呢。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乡下人有时候也傻着呢。好容易捱到妈
妈不在家,我拐进为二花母子专门预备的房间。
二花正敞着怀在奶孩子,扣子一个也不系,弄得我都替她害羞。那个菜青色长着稀疏黄
发的小脑袋,将乳头叼得老长,好像一只贪婪的小狼。
“是妹子来了,炕上坐。”她用腾出的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雪白的床单。
想起虱子,我拉过一把椅子,离她老远坐下了。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也不知从哪儿问起,我笨拙地搭讪着。
“文文呀,快叫姨,叫姨啊!”二花赶忙把奶头硬从小狼嘴里拽出,把他的脸别向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长辈。我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着。没想到小狼在片
刻的惊愕之后,昂起头,弓着身子四处寻找,寻找不到,就突然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凶狠
地大哭起来,我看到他嘴里没长一颗牙。
“他会叫姨吗?”我有点吃惊。
“还不会呐……俺是想……他跟你亲,没准一下子就叫出来了……”
这叫什么话!我抬腿想走,记起秘密还没探听到,又强忍着坐下。这一回,索性不绕什
么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她:“二花,你这次到我们家来,有什么事?”我没叫她“姐”,认
这么一个姐,怪败兴的。
她把乳头更深地填进小狼嘴里,然后对我说:“来寻个人家呀。文文他爸殁了,撇下俺
孤儿寡母,日子咋过哩?人家都说你妈妈——这会儿就得说是咱妈了,是俺那一方的活菩
萨,听说她家来,大伙给俺出了个主意。在场院上,俺当着众人给她跪下了,认她做俺亲
妈,好救俺母子一命。咱妈初起说啥也不肯,我就长跪不起,最后把这吃奶的娃也按在地上
磕头,认她做个亲姥娘,咱妈这才……”
我起身走了。
我那好心而又糊涂的妈呀!一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一没户口二没文化,想在北京的
部队里“寻个人家”,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几天,我正在看这本有名的童话)?爸爸纵是
统领千军万马,这件事也是断乎办不到的。
一天夜里我去厕所,回来时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说了几个都不成,你看这事怎么办哪?”妈妈的声音透着焦急。
“没办法呀!谁叫你领她来的。这样吧,让她们母子回去,你按月给她们寄些钱,让她
们维持个生活,数目多少,你看着办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揽这类事情了。”
妈妈没说话。
看来就这么定了。走廊里有点冷,我打算走了,忽听得妈妈说:“这不行。我带她出来
时,就说是给她找个对象成家。如今这样打发回去,甭管每月寄多少钱,我的面子上也过不
去!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我也得把它办成。”
“咱们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幸好我的哥哥年龄还小!这个爸爸,也太迁就妈妈了。
“要说嘛,办法倒是有一个。”一向果决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
“噢……”爸爸支吾着,声音里带出了鼾声,好像快睡着了。
“哎,醒醒,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随着话音,传来一阵蟋蟋嗽嗽的响动。
“好了好了,你讲吧,我这不是听着吗!”不知妈妈搞了什么小动作,爸爸声音里的睡
意全消。我也来了精神,裹紧睡衣,倚靠在门上。
“你们不是要往西北调一部分人吗?把张……调了去,怎么样?”
这个“张……”,究竟叫张什么,我到底也没听清,妈妈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格外压低
了声音。我就管他叫张某好了。
“调他?怕不合适吧?”也许是因为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的语气里,有我平日从未听
到过的疑虑,“他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刚才几个月……”
“这我都知道,”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别忘了,他的年龄和二花可正合适。
“年龄这个条件,可不是对象能不能谈成的首要因素,还有其它诸因素呢。再说,你也
失去了战机,听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女方还是个大姑娘,人长得也挺漂亮。”妈妈接下去说,声音平和而冷静。
“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报还挺准确嘛,你看,人家这样好的条件,你这个二花能比
吗?”
“不能比。”妈妈心平气和地说。
“这就对了。还是我那个主意吧!睡吧。”
“我不能把二花的条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张某的条件降下来。”虽说隔着门,妈妈的声
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
“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流露着惊讶与不安。
“很好办的一件事。将张某调往西北。如果那个大姑娘还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罢,我
连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干了,可见她不是真心爱的张某这个人。这样的女人,
还能结人家没娘的孩子当好后妈吗?晚吹不如早吹,张某该感谢我们才对。真到那时,我们
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与不成,当然由张某自己说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于二花的户
口,西北那边要松动得多……”
爸爸没有答话。
“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调他,就得调别人。拖儿带女的,又是家属随调,又
是子女上学,罗嗦事更多。怎么样,三全齐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话了。”
爸爸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听到。只觉得有股幽幽的寒气,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回头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穿得齐齐整整,一副有准备有预谋的样
子,全不似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这才想起上海阿姨颇有深意地抱怨过夜里不宁,原来她经常
偷听!
二花愣怔地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深潭似的眸子里,蕴籍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起
码是当时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
那天夜里,我受了风寒,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也顾不上打听二花这件事了。等我病好
之后,事情已经按照妈妈的预计,惊人相似地进展到了尾声。张某远调西北,对象告吹,他
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顾幼女,在北京却再找不着对象。妈妈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临行的前
几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张某连人都没见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笔,给老家的人
报了喜讯。
“那个张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问上海阿姨。
“勿晓得。看二花凄凄惨惨那个样子,瞎麻丑怪的也说勿定。”
不能吧?!我满腹狐疑。到了二花临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地去给她送行,算是
见了张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这回是大错特错了。那张某非但不是瞎麻丑怪,而且是极
英俊、极潇洒的一个青年军官,胸前还挂着朵光荣支边的红花。
不管怎么说,妈妈也算对得起二花了。后来,二花从西北给我家来过几封平安信,妈妈
连拆也不拆,就丢到一边,还是我偷着看的。本来嘛,像这样的善举,妈妈不知行过多少
回,一件件都要追踪复查,还不把她累死了!
多少年过去了。小狼长大了,张文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但没有妈妈,就决没有他们母
子的今天。无论张文怎样飞黄腾达,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
四
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