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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那东西放在那儿一文不抵,听说我要赊帐,差点没把我吃了:“看不出来,你倒算
计起我来了!到时候积压的货卖不出去,你先混了两身衣服溜了,我找谁要帐去?告诉你,
本店概不赊欠!”
对付这种老板娘,你有什么办法。我不上班就没有工资,家里那个样,我哪能再向妈妈
伸手。这次去上海买衣料付手工费,都是借的钱。两身白涤纶虽不算贵,可我真没辙了。
“我借给你。”
说着有人递过钱来。我一看,是大红。当时也顾不得说别的,就把钱交给大红妈,我这
未来的丈母娘还真收下了。从柜台里拿出来的钱,转了一个圈,又塞回柜台里,我这才算拿
到布料。我把它从中一撕两半,把其中一份放在柜台上,对大红妈说:“请你找个女的,长
相可以不论,身材得好。用这料子找最好的裁缝做一套西服,天天穿上在人多的地方走动。
手工费算我的,记在我帐上。你要是觉着不保险,就让你女儿再借我点。一个男子汉,我将
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赖不了这笔帐。这是和白西服配套的扣子,叫她钉好,三天后,咱们人
多的地方见。”说完,我挟上我那一半料子,找着裁缝,比着上海带回来的样子,精工细做
了一套西服。
三天后一大早,我就到了市中心。没想到,有人比我到的还早。满街的赤橙黄绿中,她
那一身笔挺的白西装,别提有多潇洒显眼了。“大概是个华侨,你瞧那衣服有多派!”“若
要俏,需带三分风流孝,想不到纯白的衣服这么风头!”人们议论纷纷,不知是说她还是说
我,反正我的模特战术成功了。走近一看,那女的原来是大红。
“真不错啊!想不到是你亲自来了。姜还是老的辣,用了我的钱,给自己女儿做了套衣
服不说,连雇人当模特的钱也一块儿省了。”不知怎么,见是她来我挺高兴。
她的脸一下变得比衣服还白。我一看,赶快说:“咱们分开行动。你往东,我往西。”
我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生怕又冒出什么话伤了她的心,干脆兵分两路吧。
一路上,不断有人问衣服是哪买的,我都把他们打发到大红她们家的店里去了。一会工
夫,大红找我来了,说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老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瞧。她有点儿害怕。我听
出了她的意思,就说:“你要是不怕我影响了你的光辉形象,咱们就联合行动。”她听完只
说了一句:“你别冤枉我妈。是我自己要求的。”这一回,我可再没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我跟她一块走,中间隔得老远。可我马上觉得靠近她这半边发热,离她远的那半边身子
发冷,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街上转得差不多了,我们俩商量好晚上去电影院。
不管买的是哪一排的票,我们都跟人换到第一排去坐。看电影第一排可不是什么好座,
所以一换就成功。早早进去,单等开演的铃一响,四周灯光渐渐暗下去,电影机把明亮的光
束打到银幕上,我和大红就站起身来、肩并肩地缓缓地沿着逐渐上斜的南道往外走。不是我
吹牛,只听唰的一声,全场上千双目光就都集中到我和大红身上,到处是啧啧的惊叹之声。
当时正上演一部很卖座的影片,天天爆满,我们每晚花一毛五买张票,进去展览一回白西
服。到了第七天,大红妈一边抱怨量布量得胳膊酸腕子疼,一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白涤纶
已全部售出,连我们俩身上穿的这两套,她都给卖出去了。定了货的人明天一大早来拿,要
我们赶紧脱下洗净熨平。价钱里加了手工费不说,因是在上海定的样子,连扣子都是正宗的
上海货还特别加收了钱……我听着没表态,只觉得全身比拉骆驼耙了一天搓板路还累,这毕
竟是我办成功的第一件事。大红拉着我,又要去电影院,她妈愣了:“料子都卖完了,还去
干什么?”“去看电影!”大红没好气地说,“我们到现在,连电影是什么意思的,还不知
道呢。衣服也不能卖,我还得留纪念呢………”“什么纪念?”一向精明的大红妈糊涂了,
我却明白了。
就这样,我正式辞去了养路段的工作,进了大红家的店当伙计。山上的弟兄们舍不得
我,叫我啥时候混不下去了,再回他们那儿。我答应了。心里想的是:等将来我自己开了
店,有了钱,我先买一辆车,送给山上的道班。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那种丰田车,养路工
再有了病,也就不怕了。
难办的是我妈。继父倒好说,见我挣钱多对我比以前客气了。我妈一听说我要跑买卖,
吓得差点没昏过去。我对她说,“妈!咱们穷了一辈子,你就让我试试吧!”她连听都不
听,说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变了个方式:“妈,您要不让我干,大红可就不跟我了。”这
一招还挺灵。我妈那时已见过大红,虽说她漂亮得令人不放心,可看得出对我是真心实意
的。要是我真回山上再去当养路工,别说大红她妈不会让姑娘嫁给我,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
上。好说歹说,最后看在大红的份上,才没有拼上一死阻拦。
要说没人要的白涤纶怎么能卖出去,捅穿了,也很简单。我从杂志上看到,服装市场预
测,春节联欢会上,张明敏穿了一套白外衣,多么引人注目!一首《我的中国心》唱遍了大
半个中国。歌走红了,人走红了,白色的张明敏服必将风行。只不过当时的H市还没有兴
起。西北人忌讳白色,平常没有人用它做外衣,有一弊也必有一利,看到白色后就会分外注
意。基于这种分析,我决定领导一次H市的服装潮流。西铁城可以领导世界钟表新潮流,我
也试一试,结果,我成功了……
甘平简直是在期待着张文的故事快快讲完,伟白快快睡着。她好把自己首战报捷的好消
息大声宣告给一个一门心思想打败甘家的狼崽子。
在几乎与昨晚的同一时刻,甘平和张文十分默契地又聚集在小客厅里。甘平绘声绘色地
描述着白天的事。
张文自始至终表现得异常冷淡。
他一直在内心咒骂着自己。傻瓜,你从此得时时记住,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有着优
越的地位,纵是一时受挫,也会轻而易举地摆脱出来。焉知她所说的那个女厂长不曾与甘家
有什么瓜葛?焉知甘平表面拒绝而私下没送一份厚礼?焉知她说的是否是实情,还有多少内
幕不曾托出……这种人一辈子会一帆风顺,你一个受尽磨难的穷小子想大包大揽地施恩于他
们,你又出丑了!你永远只是个被怜悯过的人,被人施恩的人。
想到此处,张文觉得牙根有些痒痒。他发狠地暗里盘算,我要继续住下去,起码等到那
个长六块钱的最后结果。
十二
“听说医务室的甘大夫找厂长去要工资,碰了一鼻子灰!”
“想不到家里那么有钱,倒比咱们小百姓还抠!”
流言像火一样地蔓延着,给即将揭晓的调资方案蒙上了一层竞争性的色彩。
伟白的估计一点儿也没有错,甘平给自己带来了灾难。她对自己找厂长之行并不想隐
瞒,她认为这是光明正大的。人们却只注重她去找厂长这件事本身,而完全不相信她和厂长
之间的坦率与真诚。
甘平不屑于争辩。她相信事实是最有说眼力的。接踵而来的事实却是严峻的,厂长正式
通知她:鉴于干预无效,甘平仍然长不上工资。
“你知道,我是现实中的厂长,而不是小说中的厂长。那些小说全是些浪漫主义作品,
人们往往根据那些神话去理解厂长,要求厂长。而这实际上是完全做不到的。比如你的工
资,我过问之后,立即报来了此类情况共有多少人。其中又有数不清的细微差别,牵一发而
动全身。给你解决了,又会有多少人要求解决此类问题,除非上面再追加百分之多少的调资
指标……我没有精力去办这些事。你以个人的力量去克服某种制度的弊病,是十分困难的。
我绝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有力。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个厂长的苦衷。有关你的材料我都看
过了,你说的是确实的,档案里的记录也调过了……主要的是,你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
在我这座庙里,这一次是给你分不上粥了,我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工作。我们的事业并不永远
像镜子那样公正,但它毕竟由千千万万人推动着前进……”
女厂长的眼圈是暗青色的,像时髦姑娘们涂的眼影,只是衬托出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
是疲倦的苍老。
甘平失败了。她觉得沉重而悲哀。女厂长随后又谈了她的设想,甘平拒绝了。她用自己
的心血与力量,去推一扇门,不想另一扇门却开了。但她不想进。
找甘平看病的人骤然增多。病人们在好奇地研究女医生,看她在一无所得之后是否还一
切正常。。
甘平克制着自己,她仍然沉稳而认真:既然她答应过,饿着肚子也会把钟撞响。
然而,回到家里,她落泪了。
“我早跟你说了,你偏不听!”伟白像训斥孩子一样地对她说:“现在怎么样,不但你
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我也跟着倒霉!”
甘平睁大泪水朦胧的眼睛:伟白受到了连累?
“你就不想想,厂长会不追究你的消息从何而来?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从哪
得知的,这样一环环追查下去,你说不糟透了吗?”伟白焦虑地用手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厂长说不要私下传小道消息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很严厉呢还是一
般化?说话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连贯,还是一边思考一连说的?停顿多长?有没有做什么
手势?眼神……”
甘平惶恐地望着伟白。本来厂长和她谈话时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现在却因多次的复
制、定格、正负向快速倒带,而变得无法辨析了。她似乎很严厉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连贯
又似乎有停顿……眼神……对了,唯有厂长的眼睛她不会忘记:很锐利很明亮,满含着理解
与信任……
只是这一点,伟白会相信吗?还是不说了吧。甘平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却失去了更多的
尊严,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消消气,不顺心的事,人人都会碰到。咬咬牙,就对付过去了。我给你们讲讲我倒霉
的事,愿意听听吗?”张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本属于他“长辈”的寝室。
甘平透过泪眼,看到张文那头乱钢丝似的头发,越发显得刺长,越发透着一股好斗好战
的干劲。也许是自己的哭泣又长了这小子的精神。甘平对这栋公寓楼太薄的墙壁顿生万分恼
火。
张文的脸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径自说起来。
你们权当听着解闷吧。自从我进了大红家的商店,买卖就一天天兴旺起来,店要好,全
凭货。当然态度要好,像大红去站柜台之类,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实力在你经营的独家货色
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货,国营商场敞开供应,我比不了,全靠从内地贩去的时新物品才能
赚钱。我得主持店里的事,不可能一年到头在外采购,得经常用别人代办。最方便的当然是
利用国营商店派出的采购员了。他跑外或驻外给公家办货时,顺便把我的货也购来了。当然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