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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简笑骂道:“你们又懂什么,风雅之地,有风雅之人。龙必潜于深渊,兰必生于幽谷。我们可是来找一个兰心慧质的美人儿。”
“美人?用得着老爷您亲自来寻吗?”
彭简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废尽辛苦才找到此人的隐居之所,若非我亲自来,必然请不动她。”
“又不是什么公主娘娘,哪有这么大的驾子?官府相请,也敢不来?”两个小厮撇撇嘴,显得非常的好奇。
彭简显得心情极好,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不过是子明学士的红颜知己,以前京师有名的歌姬,芳名楚云儿姑娘。我听说她脱籍回了杭州,便让人查阅户薄,终于找到。”
“既是红颜知己,为何不娶回家?我听说石府连歌妓都只养了几个人,还是石夫人买回来的。”一个小厮觉得这种事情,简直不可思议。
另一个小厮拍了他的头一下,啐骂道:“笨,明摆着嘛,石学士少年得志,你听说少年人不爱女色的吗?定是有惧内之病。”
“我听石府的下人说,石夫人最是娇柔滴嫩的一个人,怎么会有好妒之病?”
“你懂什么?石夫人结婚这么久了,没有一儿半女的,将来若一直不生育,便难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学士收了小妾,后来先生了儿子,难免有一天她的诰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转薄,哪里是女人受得了的?”
两个小厮竟是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石府的家事来,他们的心思,却正是当时普通人的想法,如果听到石越耳中,不免非常愤怒,他是再不许别人说梓儿一句坏话的;但听在彭简耳中,却觉得理所当然,自己托表亲送了歌姬,那边托驿站送来急信,讲了石越把歌姬送还,还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简也是读书之人,立时便想到石越可能少年风流,重情重义之人,寻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门客提起石越在京师结识名妓楚云儿,而这个女子也听说已经脱籍回杭州。彭简巴结上司,倒有一种契而不舍之心,便发心非要把楚云儿寻出来,自己好从中给他们做一个冰人,由此不仅一举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让楚云儿一生都感谢自己,留下一个大大的内援。只是他那表亲,却忘记在信中告诉他,京师有关石越的流言……
彭简等人出了田间小路,又穿过一个村庄,出现在彭简眼前的,是好一片翠绿竹林,郁郁葱葱,一条石径小道,直通幽微之处。彭简已知这便楚云儿隐居之所,他知道楚云儿艳名冠于一时,既然能自赎其身,想来积蓄不少,购下这片竹林田产,倒也并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谁不愿得嫁有情郎?倒不必全为依靠终身。此次前来,毕竟只能动之情,而不必诱之以利。
他让两个小厮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着林间小道,一路逶迤前行,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处,已是非常的幽静,只隐约听到有泉水流动的声音,伴着自己踩着竹叶发出来的沙沙声,真是雅致之极。若不是知道楚云儿是石越旧人,彭简几乎有一种想把此处夺为己有的冲动。
走了数百步之后,便到了竹林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座立在离竹林约百步的地方,一条小溪绕着院子流向远方。院子后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此时未到农忙,田地里并无农人的身影。彭简朝着院子走了几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在井边,叉着手指使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打水,便走过去,抱拳问道:“敢问公子,这里便是杨家院吗?”
那个男孩子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外地来的?找亲还是访友?”语气虽然生硬,声音却极是娇软。
彭简吃了一惊,细细打量,不觉好笑,原来竟是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女孩,长相清秀,一双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转,显见也是个聪明的人物。他既不知道这女孩子和楚云儿有什么渊源,此时既想博得楚云儿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气,笑道:“原来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来,是想访一位芳名楚云儿的姑娘……”
小女孩听到“楚云儿”三个字,眼珠子一转,给那个青年使了个眼色,说道:“杨青,你先把水打回去,别让主人等急了。”青年连忙“嗯”了一声,提着水,往院中走去。
小女孩望着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对彭简笑道:“这位官人,我找看你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是杨家院,哪有什么楚云楚雨的?”
彭简看她朝那青年打眼色,早知其中有古怪,当下笑道:“姑娘莫要诳我,我不是打听清楚了,怎敢冒然来访?实是特地来告诉楚姑娘一个旧友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与楚姑娘有什么渊源,还劳烦通报才是。”
他说完,见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现在叫杨云,不过杭州户薄上,两个名字都标着,断然错不了的。”
小女孩见他说得如此清楚,不由也有点吃惊,她打量了彭简一番,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彭简,现在是杭州通判。”彭简故意谦逊的报出自己的官职。
那个小女孩叫阿沅,那个青年叫杨青,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收养的孤儿。便是这片院子、竹林、还有上百亩的田地,都是楚云儿在杭州旱灾时购下的,她回杭州后,已寻不着亲人,便用积蓄,购置了一些产业,在此安身。待听说石越来杭做知州后,她便让人去户薄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检视户薄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却不知,凡是改名的,都要留下档案,若是石越细查户薄,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倒是多此一举了。因此彭简轻易便能从户薄中寻着。楚云儿在京之事,她随身的丫头,偶尔也和阿沅说起过,阿沅随着楚云儿,也学文字歌赋之类,平时楚云儿总要让专人去杭州或购买或抄录邸报,凡与石越有关的报纸、书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聪明伶俐,便常常主动替楚云儿关注这些东西,因此这杭州通判彭简的名字,她倒并不陌生。只不知道这么大官前来找自家姑娘,所为何事?难道是石越托他前来?
想到此处,阿沅心中不由一动,脸上却假装迷糊,天真烂漫地问道:“杭州通判是什么呀?”
彭简以为她乡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职,也是正常,便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民政的官儿。”
阿沅装得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官呀?”
彭简见她如此不知礼数,几乎要笑出声来,点点头,笑道:“对,我就是官。可否替我通报?”
阿沅摇摇头,说道:“你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才可以通报的。我家姑娘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官的。”
彭简见她言语中已承认是楚云儿的家人,心里暗暗高兴,笑道:“什么事情,必须和你家姑娘当面说,至于说你家姑娘不认识官,那就未必了。我听说石学士和你家姑娘便是旧识,这次前来,也与石学士有关。”
“什么石学士木学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认识这么大官,我看官人你是找错人了。”阿沅依旧摇摇头,转身作势欲走。
彭简连忙用手拦住,笑道:“断不会找错人的,烦请姑娘通报,以免误了大事。”
阿沅微微笑道:“误不了什么大事,我们乡村之人,哪有什么大事可误?这样,官人,我帮你通报一声,你在这儿等着,找没找错人,得问我家姑娘,她自己最清楚了。”
彭简被阿沅这么一闹,生怕楚云儿不肯答应,连忙又说道:“姑娘通报时,切记转告你家姑娘,这件事情与石学士有关。”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阿沅笑着说罢,便不再多言,转身往院中走去。
彭简这时才发觉,自己居然为了求见一个歌姬,在这里低声下气,还要在门外等候,却还生不起气来,这件事若是传将出来,定然成为一个笑柄。幸好他把那两个多嘴的小厮留在了外面。
※※※
等了好一阵子,彭简才看见先前和阿沅一起打水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问道:“小哥儿,怎么样?”
杨青对他揖了一礼,笑道:“我家姑娘有请彭大人,只是不便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彭简笑道:“无妨,那就有劳领路了。”
“请跟我来。”杨青一面说,一面领着彭简朝院中走去。
进了院落之中,彭简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并非普通的农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盖满了一座座类似于作坊的房子,而时时能听到牛骡驴等牲畜拉磨的声音,而各作坊中,堆满了甘蔗与甘蔗渣。彭简也知道制糖业在当时,本就是高利润行业,自从石越通商倭国之后,倭国不产糖,而糖更一跃成为可以与丝绸相提并论的暴利产业。当时台湾被称为琉求,并未正式纳入大宋行政版图,大陆种植甘蔗,首推广东福建四川,唐家更是在老家四川大办发展制糖业,只是当时生产效率低下,产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两浙地区的甘蔗种植,虽然比不上三地,所制之庶糖,质量亦显低下,但是因为省却运输费用,卖到高丽、倭国,其利润也相当可观,而所占用农夫时间亦少,因此民间颇有百姓以此为副业。这杨家院有制糖业,本身也是并不奇怪的。只是彭简料不到楚云儿竟然颇善经营,却不免吃惊;而杨家院外示清幽,内实热闹,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里又能知道,楚云儿一个女孩子家,一颗痴心寄托在一个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别的男子,若是隐居山林,不与人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便不早死,也难免心理变态。楚云儿实在是刻意寻一个避世而又热闹的所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难捱的光阴。
因相思而寂寞的时候,最怕一个人独处。若能看着旁人的热闹,虽然不能减相思分毫,却至少可以让自己感觉到世界的生气。
杨青见彭简打量院子,笑着解释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产量并不太大,不过略略可以让村里补贴家用。我家姑娘却是住在东南角,那里靠近一处泉水,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彭简唔了一声,笑道:“我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洁高雅之人,毕竟不与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学士与她相善。”
杨青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便有几分听不懂,只是猜到是夸奖的话,便笑道:“您过奖了。”又听他说到石越,心里却不免又有几分骄傲,却又没来由的有几分难受。
于是二人也不再说话,杨青默默地把彭简引到院中东南角溪边一处宅前,这才说道:“已经到了,便请大人进去相见。”
彭简定睛打量这座宅子,却见粉墙柳树,虽然不大,却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点头,见杨青不进去,不由奇道:“你不进去吗?”
杨青摇摇头,笑道:“我们这些男子,都是住在那边的。”说罢朝宅子边上的一排小屋呶呶嘴,神色中却有几分落寂。
彭简见他神态,立时便明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叩门进去,大门早已“吱”的一声开了,阿沅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却依然是男装,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请。”
“有劳。”
※※※
彭简随着阿沅走进客厅坐下,打量客厅,却见西面墙上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