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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幽明录4 海东客-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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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海东客

八月的长安,秋雨连绵,落叶满街。在这种天气里,曲江一带便冷冷清清,
少见人影了。

曲江,又叫芙蓉池,玄宗时建起芙蓉苑,这里才成为皇家禁苑,在崇尚节俭,
不喜奢华的贞观时期,曲江一带的前朝园林大多荒废,只是长安人春日踏青游玩
的所在。而每年的初秋草木凋零,长安人便围炉而坐,吃着羊肉泡馍,享受天伦
之乐,很少有人会到这儿来,更不用说是这等雨天。

湖波浩渺。在湖边一个小亭之中,两个人正相对而坐。坐在下首的是个黑袍
老者,上首则是个青衣大汉。这大汉满面虬髯,一手拿了个酒葫芦正大口喝酒,
神色怡然自得。

喝了一口酒,大汉忽道:“道法,来一口么?”

老者双手扶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主公在上,小臣不敢。”

大汉笑了笑,眼神中带着三分戏谑:“二十年了,你仍是这般拘谨。”这大
汉目光锐利,气度非凡,身材并不极其高大,却让人觉得伟岸无比。

老者低下头,道:“是,二十年了。”

大汉喝了口酒,忽地站起身来。高声吟道:“俯降千仞,仰登天阻。风飘蓬
飞,载离寒暑。

千仞易陟,天阻可越。昔我同袍,今永乖别。“

这是三国时曹子建的《朔风》诗,乃是曹植追念故友所作。这大汉衣着朴素,
但虎踞龙行,一派王者之风,吟来更是苍凉无比。老者心中一动,心知这大汉是
为己吟此诗的,他抬起头道:“主公……”

大汉道:“二十多年前,我亦尝于此饮酒,那时吟的是魏武《观沧海》,啖
的是不义人之心肝。转眼二十年,已让李家儿着先鞭,故友也凋零殆尽,唉,木
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身子一颤,道:“其实,主公……”他说了半句又吞了回去。大汉转过
头,微笑道:“道法,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者顿了顿,道:“主公,依小臣之见,如神光一闪,吓得一下伏倒在地,
磕了个头道:”主公,恕小臣妄言。“老者对这大汉敬畏无比,见他此时神情,
正是当年手握重兵,麾师杀伐时的样子,惊得气息一滞,连说完这句话的勇气都
没有了。

大汉忽然又叹了口气,眼神转和,道:“道法,你说得也并非无理。当年在
太原汾阳桥边,我初见李家小儿,便知他非池中物。你师兄与他手谈一局,便心
灰若死。二十年,嘿嘿,‘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极玄子当年之言犹在
耳边,只我还是不服。李家小儿确是真龙,张三郎亦是沧海之蛟,二十年后头角
峥嵘,难道还不堪为敌么?”

这大汉张三郎眼中先前还有三分落拓之意,此时却是目光炯炯,神采飞扬,
有势吞山河的气概。老者只觉背后如遭干钧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唐当今天子英武绝伦,扫荡群雄,开大唐基业,确是不世英雄。武德九年,
玄武门之变过后不久,突厥颉利可汗以为大唐突生大变,定然有机可乘,领兵杀
至长安附近,长安人心惶惶,只道兵灾定难逃过。天子单骑与颉利隔渭河相望,
严辞相斥。

“中原天子,自古无此神武者。”这是颉利当时对身边人所说的话。果然,
四载后的贞观四年,大唐便以六总管统十万兵,西伐突厥,生擒颉利,一举解决
了边患。这一年,诸胡向天子上“天可汗”尊号。这等武功,秦汉以来未有,大
唐国势,也如旭日东升,光照万里。

如果说有人足以与天子匹敌,大概也唯有眼前此人了。但他自比为蛟,喻人
以龙,气势上已逊色一筹。一旦真个刀兵相见,此人多半会一败涂地。这些话老
者自不敢说,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喘息。

张三郎又喝了一口酒,道:“道法,你以为我所言是螳臂挡车么?”

“不敢,主公英雄盖世,譬如日月。”老者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道,
“然天无二日,望张三郎的眼中突然现出一丝杀意,老者见到这等目光,更是遍
体生凉,心道:”我说错了什么话么?当初……当初主公可是从谏如流的,不然
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远走海外了。“他一身法术武功皆是不凡,寻常人畏之如虎,
但在张三郎跟前,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见张三郎已动杀机,他只有惊惶之意,
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他正在惴惴不安,却听那张三郎突然喝道:“何方小子,出来!”声音并不
大,老者却觉入耳有若惊雷,震得耳朵也嗡嗡作响。他呆了呆,心道:“主公是
跟我说话么?”

他一念方起,亭前湖水忽地翻了个花。湖畔长满了芦苇莲荷,此时秋深,芦
花已白,莲荷枯槁,一副破败景象。在那些枯枝败叶间,一团水花正在冒出,汩
汩有声,刹那间水中跃出一个黑影,手中一把雪亮的短刀,直刺张三郎的咽喉。

这黑影动作极快,又是从水中冲出,事前绝无预兆。老者吃了一惊,一手极
快地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喝道:“疾!”随着他的喝声,水中忽地跃起一道白影,
一下挡住了黑影的去路。

两个影子极快地撞在一起,啪一声,白影被击得粉碎,纷纷坠落,竟是无数
小虾。那黑影去势不减,手中短刀仍是刺向张三郎的喉头。

这刺客来势之快,直如电光石火,张三郎也眯起了眼,一手盖在葫芦口。那
黑影手中的刀距他咽喉已唯有半尺许,他忽地喝道:“呔!”盖在葫芦口的手猛
地一扬。从葫芦口处突然冒出一道弧形白光,拦腰截向那黑影。此时那黑影已在
半空,而这道白光却封死了一切退路,哪里还闪得开,只听裂帛一声,黑影登时
裂为两段,直直坠入水中。

老者此时才站起来,抢到张三郎身前,道“主公,小心!”

张三郎手中捻着的,是一把长长的弧形弯刀。这弧形弯刀是从葫芦中抽出来
的,却比葫芦要长得三四倍。他将刀身凑到鼻下闻了闻,道:“好厉害的驭尸术!
废了我半葫芦酒。”

他手一扬,那柄弯刀忽地无火自燃,眨眼间便已燃得一点不剩,原来竟是葫
芦中的美酒化成的。老者看得惊心动魄,又是敬佩,又是张三郎晃了晃葫芦,道
:“道法,驭尸术是你门中不传之秘,除了你,还有谁会?”

老者心中一寒,道:“禀主公,本门驭尸术,唯有最先入门的师兄弟三人得
到传授,后来几个师弟都不曾修过此术,委实想不出究竟是谁。”

张三郎沉吟了一下,道:“难道是你师兄?

他还在世间么?“

老者的嘴唇翕动一下,犹豫了半晌方道:“小臣不知。只是,极玄师兄似乎
还有传人在世。”

张三郎眉头一扬,道:“果真?极玄子居然也会有传人,嘿嘿。”他笑得甚
是意外,似乎那极玄子有传人大大叫人意想不到。老者点了点头,道:“多半便
是。不过那人是个弱冠少年,似乎不该有这等功底……”

张三郎叹了口气,道:“果然人一走,茶就凉。道法,你如今是李元昌的属
下,对我自然不会有真话了,嘿嘿。”

这两声笑让老者寒彻肺腑,他忽地又伏在地上,磕了个头道:“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但道法决不敢忘主公之恩,这驭尸术绝非小臣所为。”老者心知张三
郎已开始怀疑自己,若不能分辩清楚,只怕自己一条性命便要交待了。

张三郎又抿了口酒,走到栏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湖上。细雨濛濛,水汽弥漫,
芙蓉池上时时吹过一阵晚风,将雨点洒进来,更显得静谧安详,方才电光石火般
的恶斗仿佛从来不曾发生。半晌,张三郎方轻声道:“起来吧。一诺千金尹道法,
这名号也不是白来的。”

这老者尹道法如今是十二金楼子首领,专干杀人越货的买卖,许多年前却是
个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青年英侠,外号便叫“一诺千金”,是说他极重然诺,一言
既出,驷马难追。尹道法听得张三郎叫他当初的外号,心头忽地一疼,道:“主
公,当年的一诺千金尹道法早就在倚风亭一战中死了……”

“昨日之死,譬如今日之生。”张三郎又坐到了尹道法对面,眼中已和缓了
许多,“从今夜起,你又是当初随我东征西讨的尹道法。”

尹道法抬起头,慢慢道:“是,主公。”不知为何,他久已枯干的眼中也湿
润起来,许多天将黄昏,明崇俨刚走到明月奴藏身的小院门口时,天突然下起雨
来。细细的雨丝仿佛带有粘性,让人感到又冷又难受。

门开着,明崇俨背着手,看着院子里的一切。院中仍是一片狼藉,不成样子,
几个木蜘蛛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先前裴行俭召了南衙士兵前来收拾残局时,几个
不曾破损的木蜘蛛忽然扑了上来。一旦被木蜘蛛抱住,便如上了重铐,根本挣不
开,无奈之下,南衙士兵只得将这些木蜘蛛尽数打得粉碎。

偃师门的傀儡术如此神奇,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找上明月奴?明月奴曾说过,
是因为肉傀儡,可是肉傀儡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抚了下前额,将额上沾着的一些
雨丝拭去,心头却是一片茫然。明月奴也不知下落了,十二金楼子同样行踪不明,
唯一的一丝线索也已断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走进去,却听得有人高声道:“明兄,你过来了?我
正想找你去呢。”

那是裴行俭正从屋中走了出来。昨日这里天翻地覆地一通恶斗,虽然没死人,
也把周围的住户吓个半死。他是金吾卫街使,有巡街之责,出了这事,也要向兵
曹参军禀报。昨天他与高仲舒赶到此间,是听一个自称是金吾卫军官的纥干承基
所传消息,但前来增援的金吾卫却说是裴行俭自己让人前来求援,金吾卫中也并
无姓纥干之人。裴行俭直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禀报法,因为明崇俨
当时便在现场,正要去找他问个究竟,没想到明崇俨自己过来了。

明崇俨行了一礼,道:“裴兄,原来你在此处,可曾发现什么?”

裴行俭推开门,道:“我想再来看看,找找是否有不曾发现的东西。先前曾
找本坊里司查看过此屋房契,这屋子的屋主名叫萨文礼,二十多年前买下此屋,
后来这人便销声匿迹,平时只有一个老者每月来打扫一次。”

明崇俨眉头一扬,道:“问过这老者么?”

裴行俭道:“当然问过了。他说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个波斯客人买
下这屋,付了他三十年佣金,要他每月前来打扫,不让闲杂人等入内。”

明崇俨一怔,道:“他真的便打扫了二十多裴行俭也咋了咋舌,道:”正是。
我也吓了一跳,未曾想一介市井小民,也有一诺千金之风。他说当初那波斯客人
给他一个铜钥,说日后若有人拿出一般无二的铜钥来,便是这屋子的主人。若三
十年仍无人前来,房子便归他了。

他扫了二十多年,只道这屋子一多半便归他了,不料前些天突然有个波斯少
年前来,拿出的正是这般一个铜钥。“

明崇俨不由低低呻吟了一下。他原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等内情,看到屋子
下竟然有条暗河,已有些怀疑,却做梦都想不到这屋子的机关居然远在二十多年
前便已布置好了。他低低道:“明月奴来长安,到底有什么目的?”

裴行俭道:“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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