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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对漂亮的眼睛有什么不好?”小罗说,“我就喜欢他那对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给人一种——”他想了半天,跳起来说,“对了,诗意的感觉!”
“诗意?”杨明远皱皱眉,“你什么都是诗意,别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断他们说,“别吵了,我维持中立。不过,我有个发现,李梦竹长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绣文?”小罗问,点点头说,“确实有一点!”
杨明远不再说话,他脑中浮起的是两对眼睛,一对属于梦竹的,沉静温柔。另一对属于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这两对眸子在相迎相接……他甩了甩头,管他呢,想这些做什么?无聊!迈开大步,他下意识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谁在催促他一般。
第三章搅在一起(1)
13
车子停在沙坪坝,梦竹杂在一大群中大学生群中下了车,站在停车处,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闹不停的学生们。夜已经很深了,风从旷野中吹拂过来,带着田野和夜露的气息。天边上,一弯下弦月在云层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气,夜色使人头脑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点了点头,她说:
“我回去了,谢谢你们今天的请客!”
事实上,应该只谢谢何慕天,但她一笼统的都谢了进去。那些学生们都是回中大的。只有梦竹住在镇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来,以一副安闲的态度说:
“我送你回去。”
然后,在一大串的“再见”声中,他们分成了两路。何慕天傍着梦竹,缓缓的向镇上走去。月色淡淡的涂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里,蛙鸣正喧嚣着。梦竹低着头,凝视着石板隙缝中偶尔长出的几丛青草,和路边时常飞掠过来的一两只萤火虫,静静的向前走着。走了一段,感到身边的人过于沉默,她好奇的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的望望何慕天,后者脸上有种深思的神情,显得专注而严肃,仿佛在考虑什么问题,而对周遭的一切——包括梦竹在内,都漠不关心。觉得没有什么话好说,梦竹又低下头去,继续浏览着路边的小飞萤,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领会着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静的。就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梦竹的家门口,梦竹站住了,抬起头,对何慕天沉静的一笑,轻声说:
“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惊讶,茫然的抬起头来,凝视着梦竹。
“谢谢你送我。”梦竹说。
何慕天继续凝视她,嘴唇微微的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梦竹有些困惑,他想说什么吗?她下意识的等待着,而没有立即打门。但是,好长的一段时间,他就一直默默的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那对深而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特殊的东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这深沉的凝视使梦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动人的一对眼睛!然后,突然间,他甩了甩头,好像猛的振作了起来,说:
“那么再见了!”
梦竹怔了怔,还来不及答话,何慕天已经掉转了头,向来时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风里,他的绸质长衫飘飘荡荡,颀长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别有一股飘逸的风度,望着他昂着头,潇潇洒洒的独自消失在月光下,梦竹感到一份奇异的困惑和迷惘。倚着门框,她呆呆的伫立着,一直忘了打门,直到门猛的开开了,一个梳着髻,穿着短衫的小脚老妇人,拦门而立,她才惊醒过来。回过头,她对老妇人不经心的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说:
“是你,奶妈,你还没睡?”
“睡?我怎么睡?”老妇人没好气的说:“我的小姐,半夜三更还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么能睡?我睡了,谁给你等门呀?”
“奶妈!”梦竹把眉头一皱,生气的说:“你越老就越喜欢胡说八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嘛!”
“我说错了什么?你别以为我没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们半天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面对面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谁都看得清楚。我告诉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奶妈!”梦竹跺了跺脚,“你怎么了?你这个噜苏脾气到底改不改?”
“我噜苏,我是噜苏……”奶妈叽咕着,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长大的,我才不对你噜苏呢!女孩儿家,半夜三更才回来,还和那些大学生……”
“奶妈!”梦竹叫。
“好,我不说就不说,等将来高家……”
“奶妈!”
“好好好,我以后就再也不说你,不管你!”奶妈挪动着一双小脚,摇摇摆摆的走进里面屋子,又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妈要你回家之后到她屋里去,她要训你呢!”不等梦竹答话,她又加了一大串,“给你煮了两个敲敲蛋,非吃不可哦,这么晚回来,空着肚子怎么睡觉?女孩儿家不作兴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贴后心……”
梦竹望着奶妈的影子隐进了屋里,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天哪,难道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变成这样噜里噜苏的吗?穿过了堂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摸着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着了洋火,点起桐油灯,罩上灯罩。然后,面对着一灯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来。
梦竹是半个四川人,他们家原是从北方移来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亲根本就在四川长大,她的母亲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们全家都住在重庆市内,她父亲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创业。平日吟诗作对,花鸟自娱,也始终没有做过什么事,只靠她祖父遗下来的几亩薄田过日子。这样混了大半辈子,坐吃山空,田地越来越少,生活越来越苦,等到中日战事一爆发,重庆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价猛涨。梦竹的父亲就干脆把重庆市内的房子卖了,而在沙坪坝买了这幢小房子,迁居沙坪坝。这一举倒是很聪明的,后来重庆市内大轰炸,他们的旧居也被炸毁,而沙坪坝始终没有什么大影响。三年前,梦竹的父亲去世,这儿就只有梦竹的母亲和奶妈,三个女人过着日子。她们把田地租给别人种,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过得十分艰苦,但和一般战时的人比,也就勉强算过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梦竹凝视着那一盏油灯发呆,心里乱糟糟的,好像充塞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奶妈的那一句“将来高家……”使她心情大坏。高家,高家!她与高家有什么关系,她讨厌高家!咬着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么深,那么黑,那其中跳动的小火焰就像面前这盏桐油灯……算了,她坐正身子,见过一次而已,算什么呢?自己真是有神经病了!
奶妈推门而入,把两个“敲敲蛋”往梦竹面前一放。所谓“敲敲蛋”,是把整个的蛋,连皮在滚水中煮上几秒钟,就捞起来,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状态,然后敲开一个小口,吸吮着吃。据说这种半生半熟的蛋营养价值最高,奶妈对“敲敲蛋”简直是迷信,每天总要坚持着让梦竹吃一两个,而梦竹对这种蛋已经吃得深恶痛绝,一看到敲敲蛋,眉头就锁起来了。
“别皱眉头,”奶妈站在桌子旁边,一副监视态度,“赶快吃了到你妈屋里去,你妈在等你呢!”
“要骂我吗?”梦竹问,无精打采的望着那两个蛋。
“唔,今天——”奶妈欲言又止,说,“赶快吃呀!”
“今天怎么?”梦竹抓住她的话头问。
“没怎么!”奶妈叫着说,把蛋敲了口,送到梦竹鼻子前面来,“好小姐,赶快吃了吧,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还要我老奶妈来喂你吗?”
“今天一定有事,”梦竹说,“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说!”
梦竹望了望奶妈,奶妈拿着蛋,挺立在那儿,板着脸,一点也不肯让步的样子。无可奈何,她接过蛋来,一面吸吮,一面说:
“你可以说了吧!今天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来过了!”
第三章搅在一起(2)
梦竹一口蛋吮了一半,听到这句,整口蛋全喷了出来,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种半生半熟,充满腥味的蛋,再加上这句话,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里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闭上眼睛说:
“不吃了!”
“你看你,”奶妈一面收拾着桌上的蛋壳,一面急急的说,“这就又发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儿家,总不能跟着妈妈一辈子呀……”
“你不要女孩儿家、女孩儿家的好不好?”梦竹气呼呼的说,“当了女孩儿家就该倒楣吗?”
“哎哟,”奶妈叫,“这就叫倒楣了吗?那么,哪个女孩儿家会不倒楣呢?人家高家……”
“不要讲了!”梦竹叫。
“好好好,不讲不讲,”奶妈忍耐的说,叹了口气,“你妈在等你呢,快去吧。”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么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么说你的,有我呢!”
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妈,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
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奶妈,两年抱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独立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
“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
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
“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边。
“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