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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说:“这都是过去的菜名。有些人没钱,可面子是要的,说来盘豆腐渣,说了丢人,说来盘雪花菜,顺溜溜的好听呀。这都是过去生意人的心机……”
“不吃啦,”英雄一拍桌子,“你们连‘看客下菜碟’都不知道啦?我是什么身份,吃这个?来一斤二锅头,六十五度的要瓶装的,不要散装的!”
老头拿来一瓶二锅头,说三元六角钱。英雄又火了:“这么贵?商店里才一块八毛一瓶!”老头说店里就这个价。英雄只有这个时候愿意做“平民”,火气顿时消了,我何苦多花钱,少喝一瓶酒呢!一声不响起身走了。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俺这支曲儿“养”了三十年(1)
文广在地委开宣传工作会。会议下午结束,他搭乘夜班车往回走。马凤英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叫他去县武装部问问英民的情况。她做过一个梦,梦见英民的右腿长出一大截,心中总是疑惑儿子在部队有什么事。这当然是广西、云南边界的战事让她担心儿子的安全所致。他得去宽慰宽慰老干妈。他还想去看看尚老五,听人说生产队散伙以后,他的邪疯病又犯了,而且比以前更严重。他在山阳镇下了车,已是入夜时分。
月亮已上东山,清辉如水,夜更显其安祥。文广猛地听到小喇叭的乐声。他立即知道是尚老五吹的。如今猿山人红白喜事又一夜之间恢复老风俗,尚家班又吃起了鼓气饭。但尚老五不和哥哥们合伙了,他的喇叭除了吹给“马凤英”听,别人没资格听。
音乐是另一种空间,只有灵魂才能进入的空间。文广觉得自己沉重的肉身此时束缚不了灵魂,灵魂在追逐音乐,进入幻境,如进入尚有现实意识的梦境。这是猿山,但是随着音乐变幻的猿山。老猿在舞,山石如云在飘,老树哭泣得泪如流水,缩成小草。山溪升腾起来,在空中拧成一个又一个结,没人解得开,因为那是水。月亮被一片忧郁的淡黄色的云托着,在水潭里哀伤着。满山的庄稼都化为水,凝而不流,可以切出方方正正的水块,砌成一尘不染的华屋,院里是长生的灵芝草……
这音乐有拉回已逝时间的力量,过去、当下、未来不分,如同一眼千年不枯的井,是过去的水,是当下的水,也是未来的水。他只觉自己在音乐的水中,水将存封的记忆滋润了,将已干枯的记忆浸出新芽来。尚五叔,你别哭了……
他发现自己已在尚老五的门口。那音乐愈加凄美,就如演奏者从心里缓缓抽着丝,被蒸腾为红云的血带向远方。
“五叔。”
“队长!你别碰着,俺点蜡。”尚老五点着蜡烛,插在铁皮做成的烛台上。
“五叔,都安电灯了,你还点蜡?”
“她怕电灯。”尚老五小声说,关切之情如烛头一般亮而柔和。“队长,这是你,外人俺是不让进门的,就怕惊着她呀!”
这不是疯话吗?但文广一点不害怕,一般人能进入这等境界吗?身材魁梧的尚老五连骨架子都透出柔情蜜意,像头训练有素的大象一般憨厚、温柔。他见炕上又是放两个枕头,那一双脚印自然在炕上,就好像刚刚走进来。他看了一眼,尚老五忙用被单一盖,笑道:“女人赤脚不能看,害臊的。”
文广想:这脚印模子终是一块泥,日久天长难免剥蚀。说:“五叔,这块泥总要散成粉末的,不如我给你带到县塑料厂去,照脚印倒出个模子,做成塑料的,又轻又好看又耐久。”
“好呀队长!”尚老五很高兴,“到底队长你见过大世面。俺知道有泥渣子磨下来,用包袱包着呢,一捏儿都不丢。你看——”他掀开被单,移过蜡烛。文广见包袱里有细细的泥粉,是整块土的边缘磨下来的,一前一后两个脚印仍那么清晰,如刚留下的一样栩栩如生,仿佛体温尚在,土块长久与衣被在一起,也长久经历烟火熏烘,产生悠悠的土香和太阳晒衣物时的暖暖的布香,颜色也如红纁纁的陶盆,经过窑火似的。天,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双脚啊!人说山里的人少俊脚。这脚大脚趾圆而直,趾肚圆鼓,小趾们齐着大趾甲的一半处齐齐地斜着小下去,只有佛的塑像才有如此完美的脚!
“队长,”尚老五似乎有某种警惕,“俺不去做模子啦,她的赤脚不能给那么多人看,再说人本是走在地上的,地有活气,塑料是个死东西呀!塑料烧热了那么烫,不把她脚烧坏了?不做了,不做了,金模子也不做了。”
文广说不出话来。他面前这个被人叫作邪疯子的人其实是个诗人,血管里流的全是诗。而那些写出来的诗和他相比,就如一个人和这个人的头屑。他内心激动着,感慨着,惭愧着,如侏儒站在巨人面前。他痛苦吗?痛苦是一定的,而一个人痛苦到沉醉,是一般人能够体验的吗?
“五叔,你天天夜里吹喇叭,五婶能听见吗?”
“能!”尚老五说,“她已经往猿山走了,越来越近。你听俺吹。”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俺这支曲儿“养”了三十年(2)
小喇叭响起来,竟然一个音符连吹二十四拍,这叫旋律吗?文广听出来了,这是三声八拍长的呼唤,在别的演奏者那里这可能要贻笑大方,在这里却像山那边传来一个母亲的唤儿声,令人揪心。特别是那似虚似实的泛音的运用,使呼唤有了回音感,更显其遥远。这就是“引子”吧。“引子”在“回音”渐弱中袅袅而逝。下一乐章就是对思念的叙说了。文广听过几支悲悲切切的曲子,如《江河水》、《病中吟》,“二人转”《哭坟》等,但那几支曲子让你在悲哀中体会旋律的美,你始终处在欣赏状态中,这支曲子让你自己变成悲哀者,勾起你从记事以来早已忘却的伤心事,件件桩桩扭集在一起,被音乐膨化为一连串的伤心结。音乐与你若离若即,一时间,你忘记这是音乐,忘记了时间;一时间你又记起了音乐,记起了时间。但音乐之流裹挟你的灵魂,使你处于亦真亦幻的境地。这旋律复杂吗?太简单了,但这简单的背后是无可言说的复杂,只有历经千百人改造的民歌才有这样的表现力!也只有把音乐当作自己的炼狱的演奏者才有如此的表现力!一节滑音以灵动的音响转变了时空,乐曲进入回忆乐章。曾经有过的好时光在彩色音符的引导下跳跃而来。真美啊,连时间都那么年轻!连风都穿着彩裙!真幸福啊,一个眼神比猿山的秋天更丰富!脚印在石板上踩出花来!人在地上吗?怎么土都是菊花一样的云?一节从胸腔震上来的音符好像带来一片阴影,提醒你好时光是怎么逝去的。文广觉得,这回忆只能让人愈加悲伤。果然,悲痛欲绝的思念成为这一乐章的主调。压抑啊!音乐如地火运行,寻寻觅觅。地壳多厚啊,但地火不熄,它遇到什么?暗河?高山?它绝望了,它奄奄待熄,它在哭泣。一个长达三拍的休止谁人敢随便用?用在这里就那么恰当——它因哭泣而昏厥,但眼还是睁着的,它要寻找。缓慢的单吐表明它苏醒了。十足的底气和均衡的小气量的运用使它充满坚韧的挣扎感。终于,一声响亮的长音带着地火冲决岩层,喷薄而出,思念的痛苦达到了高潮。悲曲必缓,这是常理。但此曲于大悲大恸之时却激越无比,铁骑突出,狂风席卷,大火烧天,山崩地裂……
文广已泪流满面。他被震惊了,何人有如此的心力?他被乐曲淹没了,只盯着摇曳的烛光,看那红泪。乐曲又重复一遍,感情依旧,旋律却另有变化。他知道他吹这支《五更里》,吹一百次就有一百支《五更里》。他猛地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窗外的烛光里哭,仔细一看,是那只火狐。怪异感使他“啊”了一声。火狐蹭地一跃就跑了。他看看尚老五,感到他也是什么怪物了。
“队长,连火狐都来听俺的喇叭,马凤英准能听见,她准能回来。”尚老五热切地说。
“队长,”尚老五思考着说,“俺就觉马凤英回来过,可是俺那时当组长,忙啊!没好好照顾她,她又走了。不知是去了扎兰屯,还是鹤岗,反正是人少地广的地方……”
文广立即想到,一九六一年冬天,他的媳妇不是带着女儿走了吗?他可能把这两件事揉到一起了。文广转移他的注意力:“五叔,我后悔那时没跟你学吹喇叭。”
“要饭的手艺,学这干什么?”尚老五一笑,“以后,俺吹着喇叭要饭找马凤英去。”
文广知道他一定会去找“马凤英”的。五叔呀,为什么不当组长你就想起马凤英呢?难道只有当个组长才能压抑住你这情感的火山?他不能让他去找“马凤英”,上哪儿找?走失了怎么办?这是个真正的民间音乐家呢!
“五叔,”他说,“你不是说过,要等五婶来找她的脚印,你们再一起投生,来世做夫妻吗?你急什么呢?你都五十来岁了,就是找到五婶能有几年好日子可过?不如等来生,足足做上一辈子夫妻……”
“那不行,”尚老五说,“今生心愿今生了。来世我们不知投生到什么人家,我不是这模样,她也不是那模样,到底心不甘呢!俺就是临死的前一天找到她,那也是千年蟠桃熟,咬一口也享尽千年滋味呀!”
文广说:“可是,世上会吹喇叭的人很多,高手也有,你现在也老了,就算你吹着喇叭,五婶也见到你了,她也不一定认出你呢!”
尚老五一笑,说:“队长你放心,俺这支曲儿养了三十年,它已经长成了。”见文广愣愣的,又一笑,“你不信?只有我知道,曲儿也能养,在肚里养。只要俺一吹这支曲儿,马凤英在一万支曲儿里也能听出是我吹的!”
“什么曲儿?”文广问。
“《五哥放羊》。”尚老五说,“这曲儿俺找马凤英时才吹。”
文广第一次听见“养曲”之说,盯着他的肚子,似乎那曲儿正养在那里,血为土,情为水。
尚老五问:“队长你想听?”见文广点点头,他一笑,“队长,这世上只有你面子这么大,换别人,就是国家主席俺也不吹!你看看俺这曲儿养得怎么样。”
尚老五揉揉肚子,说俺把你养大了,你今儿出来露个面。他含上喇叭吹起来。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俺这支曲儿“养”了三十年(3)
文广熟悉这支民歌。曾经绝迹十年的民歌正反弹似的卷土重来。可以说他只有在尚老五这里才领略到对这支民歌的独一无二的诠释。他并不按乐曲原有的节奏速度吹奏,起句“正月格里正月正”,缓慢、高亢,高出八度,气韵饱满,无间无隙,如日东升般播放光明和欢乐。天也红,地也红,家也红,人也红,以音符的形式画出了正月十五闹元宵的狂欢、喜庆。音乐突然转入甜蜜的柔美,一股暖流在暗暗回旋,不想让别人知道,如同自己的呼吸一样不能分给别人,原来她“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两个“那个”奏出了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电一般的光彩忽闪着。一个“来”字何等幸福,人醉成一团轻气。往下的吹奏竟随着季节有了冷热感,难道音乐能再造世界吗?“九月格里秋风凉”,一个“凉”字吹奏出肃杀之气,令人寒意顿生。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