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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们哄闹着挤进院来。他一挥手:“别吵吵!你们的英雄叔叔睡着了。一户来一个人,把饽饽拿回家去,告诉大人,这是英雄给各家各户的见面礼!这么大的饽饽,只有皇帝才能吃啊!大家沾个光吧!”
他给每个孩子发两个大饽饽。大儿媳崔兰娥心疼得鼻尖渗出汗珠,说:“爹,这么大的饽饽一户给一个还不行呀!”
老头威严地说:“你懂什么!当年猿山屯的小宝子投军到张大帅部下,当了团长,回家的时候用五袋洋面蒸饽饽,每家送一个,也是他爹给发的,你兄弟是英雄,还能让小宝子比下去?当时是我去领的饽饽,我那时对天明誓:俺以后要有儿子能当团长,俺给每户两个大饽饽!……”
这时,隔院的丁家仍是房门紧闭,一家人仿佛被空气挤压住了,镶嵌在空气中动不得。文广闻到了饽饽的香气,小声对母亲说:“妈妈,那院在、在发饽饽……”
“没出息的!”母亲从牙缝里崩出这句话。
爷爷丁顺成说话了:“文广,别馋了,爷让你妈蒸饽饽你吃。”媳妇叫声“爹……”老头说:“小孩子,别委屈了。”母亲就蒸饽饽去了。
这边老赵头发完饽饽,又用包袱皮包上十个,带上一炷香、一打儿烧纸,一个人出了门,朝村后走去。他满心是感恩、敬畏的激动,望着猿山头,心里说:老猿呀,你对俺笑呢!的确,他在这个位置向上看,“老猿”是笑的。猿山头突起一峰,极似一只坐着的老猿,五官毕现,惟妙惟肖。猿山人把猿山头叫做老猿。老猿的尾巴是一座突起的石墩,高有十余丈,立陡如柱,光滑如铜。“老猿呀,俺今儿个可看清了,你是个‘人’。”老赵头说出声来。猿山自古就有个测试小孩子的风习:大人问孩子,你看山头上是什么?孩子若说是个人,这孩子久后必是个“人物”;若说是个老猴子,这孩子就是个“没断猴子气”的角色。这传说穷人不怎么相信,咱这土驴一般的人还指望能生出“金马驹”?但是对于能攀上老猿尾的人必定是国家栋梁的说法,猿山人笃信不疑。那石墩顶上是平的,长满山楂树,秋冬一片火红,猿山人说那就是红缨帽,红缨帽就是大清朝的官帽呢!可是这铜柱一般的石墩连蛇也难爬上,人若能爬上去,不是借了神力?千百年来,老猿尾只是给一代又一代的人留下个梦。但是,少年赵天丰就在猿山的历史上创造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奇迹,他就攀上了老猿尾。天丰并没有因爬上老猿尾而高兴,裤子撕去半截裤腿,不挨老爹揍才怪,他不敢回家。老爹找到他,问他怎么爬上老猿尾的,他说不知道怎么就上去了。问他上去干什么,他不敢说是为老马家的小英子摘山楂,说上去摘宝葫芦。老爹乐疯了,这不是老猿给天丰个吉兆吗?老猿有灵啊!他又是给老猿烧香,又是领儿子去高粱寺请老和尚看相,中了状元一般,让人好一顿嘲笑。
赵老头在一块平石板上解开包袱皮,摆上供。摆供是有规矩的,饽饽必是十个,摆两摞,先在底层摆三个,第四个倒放,平底朝上,第五个正放,和第四个平底对平底,圆塔似的好看。然后他就点香烧纸,再跪下磕三个头,冲老猿说:
“猿仙,天丰回来了,当了英雄,官多大俺不知道,乡长掌鞭给他赶车。俺来谢你啦!”
香烟袅袅上升,数尺高不散。
老赵头感到自己也如老猿般高大。人,就是捧上不捧下呢,天丰登上老猿尾,这是多轰动的事,但人们的说法却变了:赵德芳家的二小子不就是放牛的鼻涕鬼吗?人上了老猿尾能当官,猴子上了老猿尾不就摘几个山楂?他当时气得要命。儿子参军以后,实话说他也忘了这件事了,天天就是担心儿子的安全。今天,他这口气是争回来了,你们不是说猴子上了老猿尾就是摘几个山楂?我儿把大金牌摘回来啦!他大叫一声:
“不怕你们不信神!”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4)
夜里,赵家院里热闹得和过年一样。尚家五兄弟在吹吹打打。院里院外挤满了人。一会儿大喇叭吹出《得胜令》,一会儿小喇叭吹出《题金榜》,一会儿笙管笛箫奏出《龙凤呈祥》。
文广溜出家门,他挤到尚老五身边。尚老五在兄弟中技艺最高,能不歇气吹二十四支小曲。文广见马凤英姑姑在一边瞧着尚老五,抿嘴儿笑,一双眼在吊灯里莹莹闪闪,两点火苗一般。尚老五吹打得更来劲了。英雄走出来,他摘了其它的牌子,只戴了那个最大的金牌,随着身影的晃动,大金牌不时爆出金光。他向吹手们说:“吹得好!吹得好!我一手榴弹!……”
他大笑起来。人们当时还不明白“我一手榴弹”是他的口头语。
尚老五嫌文广碍事,在他头上撸一把:“文广,你眼馋吗?让你爹也立个功,当上英雄,也戴个大金牌回来,五叔也捞个大饽饽吃!”
人们哄堂大笑起来!文广不知人们为什么要这样笑。不光笑,还要说:“英雄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丁承禄有那个命吗?”
文广一天的兴头被浇得冰冷,才想到自己的父亲,他也是个英雄吗?也有大金牌?他悄悄回到了家。听着邻院的吹打声,想着父亲的大金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文广觉得有只温暖的手摸着他的头,睁开眼见炕边坐一个穿军装的人。母亲告诉他这是父亲回来了。他陌生而羞怯地看着他,这是我爹?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前胸,只有一个小奖牌(后来他知道那仅是一个纪念章)。他问:“爹,你怎么没有大金牌?……”
他刚一开口屁股就被母亲狠狠拧了一下。
他不知惹了什么祸。屋里静极了。老“飞马”座钟的滴嗒声嗡嗡震动他的耳鼓,那响声又变成了三套枣红马大车的辚辚声,以及大金牌响亮的闪烁。父亲的脸在油灯光里显得暗黄,有暗影的一边是铁青的,瞳仁映进了灯光,很遥远似的。爷爷在低头抽烟,烟锅里的火忽明忽暗,“滋滋”响……奶奶擦擦眼,说:“咱不希罕那破牌子,还把衣裳别个洞。人回来了比什么都好!承禄是命大的。”
“可敢情!”母亲立即附和。
文广后来才明白他的话不啻是扎了全家人的心。父亲和赵天丰一起参的军,赵家连连得到立功喜报,都是马乡长亲自带锣鼓队送来的,赵天丰成为战斗英雄的喜报竟是县武装部送来的,而丁家仅在门楣上有块小小的“光荣军属”牌子。世上一个“比”字最是要人命的,赵天丰成为英雄,丁承禄便被人说成是狗熊,不是贪生怕死,也是个跑龙套的,不然怎么没立功?祖父丁顺成是个要强的人,中农经济地位加上念过四年私塾,使他极重人格、道德,脸面等同于生命。在他看见有些人家门楣上钉了“光荣烈属”牌的时候,心想,儿子能平安回来就是吉星高照了。儿子平安回来的时候,他想的就是儿子应该为他带回荣耀了。
老伴和儿媳都说了话之后,丁老头仍不作声。这对儿子的折磨是残酷的。丁承禄是和英雄一起随一批复员老兵到县上的。县领导单独招待了英雄。他不好意思与英雄同车而回,一大早就走了。在望见猿山的地方,他猜到那群人是接英雄荣归的。他欲进无力,欲退无路,魂牵梦萦的故乡热土竟是这么难回!他躲进屯后的老龙沟,直到天黑。这是个极要强的人。他一生没向任何人说起他在老龙沟里想些什么。
文广感到父亲身上火辣辣的,灼人,眼中闪出蓝幽幽的光,眨眼时如天边的闪电。灯光在他鼻梁上闪,像淬了火的刀刃。他觉得这鼻子会为父亲开路。父亲摸摸他的头,又看看爷爷,说:
“文广,不是所有当兵的人都能立大功,当英雄的。比方只有一个碉堡,不能大家都去炸。爹是营长的通讯员,任务是给首长传令……”
“爹,你放过枪吗?”文广问。
父亲笑笑,把左腮转给他看,并用手指从嘴角划到耳根。他这才发现父亲浓浓的络腮胡中间一道紫红闪亮的伤疤,像青草地里藏一条小蛇。父亲自豪地说:
“一颗子弹想吃爹的肉。”
“哎哟!”奶奶惊叫一声哭起来,儿呀,这枪子儿往里偏一指,妈还能见到你吗?……
爷爷这才抬起头,出口长气,将烟锅响响地在鞋底上磕三下,说:
“好哇!承禄,你总算是为国为民负过伤,流过血!”
屋里气氛顿时温热了。文广觉得这都是父亲那条伤疤的作用,多么神奇的伤疤啊!
从此后,家人有意无意地要注意那条光荣的伤疤。丁承禄原来留起胡子是遮遮那条伤疤的,现在他决定不留胡子了,几天一刮,青苍青苍一个半圆让人感到发冷。文广妈常提醒丈夫刮胡子,总要叮咛:“小心点,别碰了那枪伤。”多亏她能想出这个光荣而辉煌的词。
伤疤并没给父亲带来荣耀——有大金牌在呢——反被人叫作“丁大疤”。正是因这条伤疤,父亲后来和英雄闹翻了脸,一对战友成了仇人。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大金牌百无禁忌(1)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雪不多但奇冷。
丁文广已随父母在县城念中学了。学校早早就放了寒假。母亲李春芹已是县妇联主任了。她用儿子的书包装上五斤饼干,那是本县最高级的饼干,叫文广回猿山看望爷爷奶奶。她看看书包,提一提,又衬进几本书,十分郑重地说:
“文广,路上小心,要是遇上有人抢你的饼干,给他就是,千万别……”
母亲没说出下边的话,文广点点头。
车窗玻璃开始还是明亮的,能看见外边的景物,文广还有点安全感。一会儿车窗结了霜,越结越厚,那图案就像原始森林,这使他生出置身蛮荒的恐怖,甚至疑心司机要把车开到什么地方抢他的饼干……
突然,他发现人们都盯着他,女人们围脖上的毛结了霜,使他想到白脸狼。男人的胡茬上也结了霜,显得又粗又硬,使他想到白老虎……挨了一阵他才知道人们是看他身边的老头。老头在啃一截萝卜根,小猪尾巴似的根子须须都在,像一种敞口高脚酒杯,边缘咬得那么齐整,可知他是一点一点咬着吃的。老人盯着萝卜,转一圈,似乎在研究最佳下口处,嘴唇响响地吧嗒一下,猛咬一口,极似猫咬住耗子,似乎心疼咬多了,没咬下来,又轻轻松了口,但那脆脆的一声响却使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车人都盯着老头,确切说是盯着萝卜根。文广听见一片咽口水的声音,如水桶被飞旋的辘轳送进深井……
“老大爷,把萝卜卖给我吧,五块钱!”
老头被这声音吓一跳,忙把萝卜揣进口袋,口中的萝卜也不嚼了,一边腮帮子鼓起,看也不看那五元钱,仿佛那是片柞树叶。
“十块钱!”那人的目光狼样凶恶贪婪。
老头捂着口袋不作声。
文广害怕极了,那才是一截萝卜根,而我是五斤高级饼干……突然,他的书包掉下去,那干燥的声音是那么响!谁抢我的饼干!他不由叫一声……车突然停了,他没命似的跳下去,跑出几步才有了安全感。辨认四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