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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练字,具体地说在临摹中文的“虎”字,或许日文的“虎”字也是这样写法,因为陆平听说日文是从中文变过去的。
肥前大佐并没有理发的表示,因为他拿着毛笔还在不断地写。宣纸上已经有无数的“虎”字,但每个“虎”的写法都不一样。
陆平跟随翻译官来到庭院里,摆上椅子。
翻译官高元脱下帽子,坐到椅子上,说太君说了,你先给我理。理好了再给他理。
陆平看着翻译官的脑袋,没有动剪。高元留着时兴的分头,与他扁平的头和椭圆的脸不相协调。他提出理平头的建议,得到高元的许可。他说好吧,日本皇军留的都是平头,我也留平头试试。理好了,是个样板。理不好,拿你的脑袋来换。
宋丰年在一旁鼓励说理吧,照常理,会理好的。他协助陆平给翻译官罩上遮布。
陆平开始动手。他一面用梳子度好分寸,一面用发剪推掉冒在梳子上的毛发,理出平头发型的轮廓。
庭院里巡逻的日本兵,都停下来看理发。
两个时辰之后,日本兵看见翻译官像换了一个人,仿佛是看见自己的同类或同胞,因为翻译官已和日本人一模一样,如果有区别的话,那就是翻译官比真正的日本人还要精神。这无疑是头发的效果和作用。
高元从日本兵赞赏的目光和口吻中感知到头上发型的美观或质量,他因此对理发师的技艺表示了首肯。但是否那么高超,还得看肥前大佐的态度。
肥前大佐走到庭院里,高元“啪”一个立正,光着脑袋敬礼。肥前端详着高元的脑袋,他其实刚才从窗口已经观察了一会,只不过不像现在这么靠近和仔细。
“哟西。”这是陆平唯一能听懂的日语,出自肥前大佐之口。
宋丰年如释重负,仿佛是自己受到好评。
接下来陆平将给肥前大佐理发。准备妥当后,他先摸了摸肥前的头发,测试发质的软硬度。摸日本人的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是一颗地雷,陆平想,确实是地雷。他不切实际的想象使手产生了哆嗦。
“不要紧张,放松。”肥前通过翻译官劝慰理发师,很显然他感觉到了理发师的手在哆嗦。
为了让理发师彻底放松,翻译官搬出唱机放起了音乐。富含日本情调的歌曲洋溢在庭院里,首先使日本人陶醉,他们的面目因沉浸在乡愁中而变得柔善温和,这才使得陆平紧张的心理得到舒缓。
整个理发过程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其中包括了剪发、刮胡须和头颈部的按摩。一个侵略者让敌国的理发师用剃刀刮胡子,是需要一定胆略的,就好像鲨鱼在布着渔网的海域捕食是很危险一样,但肥前却不怕这样的危险。他放心地让理发师给他刮胡子,让剃刀自由地刮过他的腮帮、上颌、下颌和颈。那把锋利的剃刀刮脖子的时候来回翻动,能听见“噼噼”的声音,像暗处点燃的火索或响尾蛇在爬动。
除了肥前,所有的人都冒一身冷汗。
但虚惊过后,等待理发的人需要排队。休闲的日本兵纷纷脱下帽子,无数需要修剪和清洁的脑袋让维持会长宋丰年感到踏实。
第一部分为了避难来到和顺
光顾和顺理发店的客人越来越少,可以说门庭冷落。那些平时固定回头的大小爷们基本不来了,很显然来自上海的理发师这块招牌已掉了油漆,不再招人。
状况反映在账上,宋丰年来到店里,与理发师检讨生意不好的原因。宋丰年认为收费价目需要调整,现在是非常时期,收费过高是顾客减少的原因。陆平则认为顾客之所以不来和顺理发,是因为他们为日本人做事,“人们把我们当作汉奸,”陆平直言不讳。
宋丰年忌讳陆平的说法,他们为此争吵。员工和老板吵架,占上风的肯定是老板。宋丰年说这个店是你开的还是我的?那么究竟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陆平说我听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被人的唾沫啐死。我不干了,你另外请人吧。
理发师的辞职简直是撒手锏,立马让老板软了下来。他求陆平不要走。“你走了我上哪去请像你这么好的理发师?没有客人不要紧,一个客人都没有我照样给你工钱,你以往拿多少工钱我照样给你多少!行不行?”宋丰年让步已经很大。
陆平表示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知道我从上海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宋丰年眼睛一亮,因为他从陆平的话得到提醒。他想到附在理发师身上的血案,是控制他最好的把柄。“我知道你是为了避难,因为你在租界杀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所以跟着我来到和顺。”宋丰年坚定地说,他用不着再低声下气。
“我那是误杀。”陆平说。
“我相信是误杀,”宋丰年拿起剃刀把玩着说,“可日本人连杀无辜的人都不眨眼,管你是误杀?”
“所以我不能侍候日本人,那很危险。”
“只要没人告发你,你就安全,”宋丰年说,“在和顺除了我,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在日本人那里告你的,想都不想。”
陆平感觉自己像山羊掉进了陷阱里,被猎户救起,既可以养在家里,也可以卖给屠夫。
“但是你要帮我,”宋丰年说,“日本人一不高兴,我就会掉脑袋。我有女儿嫁给国民党的一个师长,这就能要我的命。所以我只有讨好了日本人,才能活命。你要帮我,行吗?”
陆平看着宋丰年,说:“你肯定比日本人长命。”
宋丰年照着镜子,摸摸头发,“我头发是不是该理了?”
庭院里置放着十九具日本士兵的尸体,是从前线运回来的,集中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陆平的任务是给这十九具尸体化妆整容,具体地说是要给这些尸体残缺、扭曲、破烂、肮脏的五官进行补充、复位、修整和清洗,使他们看上去像熟睡的样子。
这显然比给活人美容美发困难得多,但陆平别无选择,除非他能使这些尸体复活。
事实上陆平乐意接受这些尸体,因为他们并不比那些活着的日本士兵更令人恐怖。庭院里活动着众多的士兵,一个个看上去充满杀气,像饥饿的猛兽。只有一小部分默默守着同伴的尸体,他们的眼睛里含着悲伤,有的还流出泪水。日本人的泪水是陆平快意的源泉,但是他不能使快意流露到脸上。他神情肃穆凝重,表里不一,像一名戏子。
但是陆平触摸尸体的快感在他手上活灵活现,无法掩饰——他的手拿着刀剪,或戳或挖或刮日本兵的五官,游刃自如,像在雕刻一枚枚大印,那些涂抹在五官上的颜料就是印泥。
一张又一张清楚的面貌陆续呈现在白色的布单上,让活着的日本人瞻仰。这是死者和生者永别,或者是战友之间最后的照面。仪式之后,这些已经瞑目的战友将被抬到野外,用汽油火化。他们的骨灰将比继续和中国人作战的战友先回日本。
肥前大佐的鞠躬向着两个方向,一个向死者,一个向理发师。两次鞠躬的含义也不相同,前者是志哀,后者是致谢。肥前大佐忽然向理发师鞠躬,让陆平茫然失措,以为对方昏了头。
“就是你,”肥田大佐盯着陆平说,“你的做的很好,谢谢你。”
陆平的反应仍然迟钝,没有答话。他为肥前能讲中国话发愣。
“我的中国话,讲得不好?你不明白?”肥田大佐说。
陆平连忙点头,“好,明白。”
肥前大佐指着翻译官高元对理发师说:“他教的,讲得不好,你怪他。”
陆平又说:“好,好。”
翻译官高元上前对陆平说没事了,你走吧。
陆平离开军营,步伐显然比前一次从容镇定许多,尽管手臂发酸、腰杆生疼。那装着理发整容工具的箱子,先是提着,然后扛着,接着又用头顶着,像一名灵童被百般呵护。他不断地回头观望,引得零零星星的路人也跟着他观望,但谁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观看什么?
一股浓浓的黑烟从野外腾空而起,像一匹飞向西天的黑色绸缎或者一群吃饱了腐肉的乌鸦。
第二部分要死我们一块死(图)
理发店和理发师到底还是迎来了一名尊贵的客人,尽管她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是掌灯时分,理发店已经关门,理发师在后房门外冲凉,后房是他的卧室。理发师把从井里打上的一桶水全部往有皂沫的身上浇,发出爽快的叫唤,但并不妨碍他听到敲门的声音,因为敲门的声音持续不断。
宋颖仪只等陆平把门开了一条缝就闯了进来,顺手关门后她就倚着门板呼气,她显然在门外等得心慌。陆平也不轻松,因为如果仅是宋家的二小姐这时候来倒也罢了,但人家现在是革命军师长的姨太太,在敌占区出现,就不免让人心揪紧。陆平把宋颖仪拉到后房,把后门也关上后,才开始问话。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现在才给我开门?”宋颖仪反问,她一脸哭相。
“我在洗澡,”陆平说,“你看。”
宋颖仪看陆平只穿着裤衩,身还是湿的,开脸发笑。
“你来你爸知道不?”
“我还没回家呢,也不打算回去。”
“那怎么行?这趟回来你怎么说?”
“我说我回来看我爸。我说我想我爸。”宋颖仪说,她不看陆平,但是她看着他的卧室。
“你怎么进城?”陆平说。
“送我的人到了城外,就回去了。我换了件烂衣服,就混进来啰。”
陆平这才仔细打量久别的二小姐,“你又留长发了。”他说。
“没人给我剪呗。”
“你想剪我还给你剪。”
“我才不剪呢。我胆子已经够大了。冒那么大险来看你。”
陆平站在宋颖仪身后,把她抱住。
和顺理发店这天晚上就像是来了一大群老鼠,疯狂地闹着,仿佛要把房梁震塌下来才算完。
连续三个晚上,理发店的状况都是这样。
陆平说:“这几天,幸好你爸不来。”
宋颖仪说:“他来,我也不能见他呀。我就躲在里屋里,不出去。”
“要不,你回去看看他吧。”
宋颖仪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怎么回去呀?我爸那么胆小,见了我,还不怕得要命。日本人要是知道我回家,会害了我爸。”她说,“还是等打完日本人,我再回去看他。”
陆平不语。
“也快了,”宋颖仪说,“苏联已经出兵东北,日本人的日子不长了。”
“是吗?”陆平说,“颖仪,我给日本人做事你知道吗?你爸也是。”
宋颖仪说:“你给日本人做什么事?”
陆平说:“我给日本人理发。”
“嗨,理发算什么?”宋颖仪说,“除非你把国民党军队师长的姨太太交给日本人,才饶不了你。”
“那你爸呢?”
“我爸怎么啦?”
“他把胜哥给告了,”陆平说,“胜哥死了,你知道吗?”
“他该死。他害死了我姐,如果不是他想强奸我姐,我姐也不会掉下河淹死。”宋颖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