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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京两个月以后,我到一个做电子元件的工厂当工人。那个工厂好多人都是返城的知青,谁也甭看不起谁。我可能属于比较有心的人吧,我一直在自学一些东西。我们这拨儿人文化底子太差,高考我不敢想,但是有文化不会吃亏这个道理是早就懂的。而且那时候业余生活也没有现在丰富,家家户户连有个电视都是新鲜的。
除了看看书,也没什么可干的。
跟你说说我和小珍她妈的事情吧。小珍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她特别爱她妈。
李强给自己续上一支烟。他的目光在烟雾中朦朦胧胧,坐姿也不再像谈话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样刻板、僵硬。
我和小珍她妈是插队时候的同学,我们那时候没有人讲什么“早恋”,根本不懂。就算是隐隐约约有点儿明白,也不敢。我们俩是一起回北京的,她分配在商店当售货员。后来她也是靠自学,先是调到一个大商场,当化妆品组的组长,后来当出纳,再后来,当了那个商场的主管会计。我不说是哪个商场了,我一说您准知道,没准儿还去过呢。
我和小珍她妈也是经过别人介绍才好的。说起来也是巧了,本来我们就是老同学,应该说是有基础的。我们那时候谈恋爱,跟现在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程序,大家岁数都不小了,基本条件也差不多,双方的家庭状况也接近。本来嘛,都不是什么特别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工人,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都比较一般,没有什么更多可考察的,俩人觉得合适,就结婚了。
其实,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多数婚姻都是这样的。有的能坚持下来,有的因为其中一方的环境变了,或者地位变了,回过头来一看,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真正讲讲感情,所以又开始重新追求,有些婚姻就解体了。我觉得这也很正常,毕竟我是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我们这批人其实真的挺亏的,在很多方面都是这样。
李强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在我的脸上膘来瞟去,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我猜想,也许他是在为他自己分辩什么,是不是他也是那些被称作“夺回青春损失”的人中的一分子?是不是他也基于类似的“也很正常”的观念而解体了一桩所谓“没有真正讲讲感情”的婚姻?
在众多的采访之中,我经常会碰到类似的受访者,他们和李强一样,几乎是本能地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在叙述中尽可能地自圆其说。
这种时候,我通常是不插话的。但是,不能不承认,李强是一个十分机敏的人。
您别误会,我不是想给我自己找台阶下,我没有遇到这种问题。我现在也是单身,小珍她妈在三年多以前去世了,因为车祸,当时小珍15岁。李强的表情有了几分黯然。我们要孩子比较晚。小珍她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她是一个特别心重的人,家里、外头的大事,小事全是她操心。
我算是有福气的男人吧。老婆顾家、孩子听话。小珍从小就没让大人费过什么心,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前几名。
后来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有时候连家都顾不上回。像我这样什么都只能靠自己的人,有今天确实不容易。你说我能依靠谁呀?要背景没背景,学历也没有后来那些正经大学毕业的人的学历硬气,我靠的就是这些年对自己一点儿都不放松。我们这代人的最大优点就是特别能吃苦,我在单位就是这样。当技术员那时候,我从来没有在领导下班之前离开过办公室,当时带我的是一个老工程师,就是后来我当工程师时候的前任。他都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我那样对工作那么上心。不上心不行啊,别人能马上反应过来的问题,到我这儿就得多花些时间,没办法,咱底子不如人家,笨鸟只能先飞、多飞。所以,这些年我真的是没怎么顾家,说起来也很对不起她们母女俩。
我几乎一直在等待李强最终说到他和他们的女儿小珍以及他最想告诉我的关于小珍的出走。这时,李强把手中的烟蒂摁灭,把最后一口烟重重地吐出来。他没有再吸烟,把那个漂亮的牛皮荷包在手里反复把玩着。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话。我想,这是到了关键时刻。
怎么说呢?就是在小珍这次离开家之后,我才有时间认真地回头看一看这些年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其实一直不明白一个人一辈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以前以为成功的男人就是有钱、有地位,有让所有的人都羡慕的事业,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家庭是特别重要的。不管你有多成功、多风光,最后你还是要回家,最后给你上坟的人还是你家里人。而且这个世界上最后接纳你的人就是你的亲人,只有他们才不会从心里拒绝你,只有在亲人面前你才能不用伪装自己……李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可能伤害过你的人也是你的亲人,亲人之间也会有误解和矛盾,比如我和我的女儿吧。
小珍其实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我现在想起来,这些年我三天两头儿地不回家,她和她妈就像相依为命似的。真的不夸张,我们就好像不怎么见面一样。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上学早,她妈不忍心叫醒我,起来给她做了早点送她走,然后自己也收拾收拾去上班,一天我们也说不上什么话。小珍上学到现在,我没给她开过一次家长会,包括她妈去世之后,我都是因为忙,说给老师打电话还经常忘了。
我也是在没有了我爱人之后才真正感觉到她在我的生活里特别重要。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她从来不用我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你说什么叫做爱情啊?我觉得我和小珍她妈之间的感情就可以叫做爱情,虽然我们从来不像现在的电影演的那样说什么爱不爱的,爱不爱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她每天没有怨言地承担家里的事情,每天不管多晚等着我回家,有时候就是等到我的一个告诉她不回家的电话。她把孩子教育得非常好,你说她这不就是爱我吗?
李强的头微微低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的有些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此刻的不平静。我有点感动,是一种莫名的、很温暖的感动。我想到在我和丈夫结婚登记的前一天在一家小餐厅遇到的一对老夫妇。老先生在看报,老大太轻声点菜。
服务员离开后,老大太开始用纸巾抹净两个人的杯盘;菜上来的时候,她把素菜放在自己近前,把一小听啤酒放在丈夫手边,老先生放下报纸,两个人无声地吃起来,我记得我当时是有几分泪湿的,我想到他们一定是携手走过了大半生,他们彼此像熟悉空气一样熟悉对方,他们之间是一种不同于任何人的关系,一种相儒以沫。
血泪交融的彼此镶嵌。此刻,面对李强,我又有了相似的感觉,尽管他的语言没有丝毫我们已经见惯的所谓美丽动人。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从灿烂的爱恋走入平淡的相守,那同样是无法也无须用语言表达的埃李强定定地静坐了好一会儿。
我也听到过那种说法,什么东西都是到丢了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离不开它,对我来说,我爱人,我女儿,都是这样。你知道吗?我爱人去世以后有很长时间,我几乎都不会生活。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不知道我家的各种东西都放在哪儿。说起来让人笑话,我爱人去世以后,户口发生了变化,我竟然找不到户口本。
找户口本那天,我把抽屉一个、一个翻了个底儿掉。我发现我自己对我的家并不熟悉,而且可以说就是一无所知。过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我爱人是这样管理着我和孩子的生活,什么都井井有条,我们替换的衣服、随手用的东西,各种电器的说明书和保修卡。孩子从小到大的纪念品。我们每个人相册和过去插队的同学的信件,全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最好找的地方。每次我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很习惯跟我爱人要,她去了就给我找到了。可是现在她没了,我要找户口本都得翻老半天……李强终于颤抖着打开他的牛皮荷包,取出一支烟来,点燃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
我翻抽屉的时候,小珍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说话。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现在我一想到她的眼神就觉得她其实是在看一个外人,一个好像从来没跟她和她妈一起生活过的人。她站在一边,也不帮忙、也不吭声。
我实在是一个太粗心的父亲,我当时就没有意识到我女儿对我是有怨恨的。
我也想过,小珍没有母亲了,我应该加倍对她好,但是我力不从心。一方面,我的工作的确忙,现在不景气的单位太多了,我主管生产和经营,我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更重要的是我负担着几百张嘴、几百个家庭,我的压力特别大;另一方面,小珍毕竟是女孩子,我一个当父亲的跟女儿怎么交流呢?很多事情,说多了怕女儿多心、害臊:说少了自己又不放心、着急。说老实话,我真的不会跟孩子沟通。这些年,孩子的一切都是她妈管的。
我说过,小珍特别懂事。确实是这样。她妈去世之后,我一如既往地穷忙,还是经常很晚才回家,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做作业、电视。她也跟她妈一样等我回家或者等我打电话。跟原来不一样的是,过去我回家晚她已经睡着了,后来是不管多晚她都会等着我回来。我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跟自己的女儿也是一样。我回家以后,就是问问她的功课,考试的情况,家里还有没有钱之类的。然后洗澡、睡觉。
你说我这个人多粗心啊!小珍离家出走之后,我才想起来好多事情。她妈去世三年,每天晚上都是小珍最后检查门窗,自来水和煤气是不是关好了,每个星期日都是小珍把攒了一个星期的脏衣服洗干净,把我的衬衫熨好了挂在衣柜里……不知不觉地她就替代了她妈在我家的角色李强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说我需要到隔壁的另一个办公室去回一个长途电话,他摆摆手示意我自便。
于是我迅速地走出门,之后迅速地抹掉几乎已经要落下来的眼泪。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如此不能自持,但是我的确无法想象那样一种场景,失去母亲,还不满19岁的女孩子一言不发地默默承担了照顾父亲的责任,然而,夜深入静的时候,有谁知道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李强已经平静地在吸一支显然是刚刚点燃的烟,我坐下,示意他重新开始。他凝视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开始。
我觉得你跟电话里听起来不太一样,我听声音觉得你是一个挺干练也有些冷漠的人,像那种成功的职业女性,对别人感兴趣但是骨子里拒人千里之外,可是我今天早晨一看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可能也挺脆弱,挺容易被感动我把话题岔开,我说我很想知道小珍为什么会离开家,从前面的叙述来看,她是很爱父亲的。我说,李强你快点告诉我吧,我真的好想帮你一起找到小珍。李强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此刻一定觉得我非常不像一个成熟的记者。直接一点儿说吧,小珍跟我最深的矛盾在于我准备再婚。 李强又停下来,还是在烟雾中一眼、一眼地瞟我。我觉得有些吃惊,刚刚还是一场催人泪下的夫妻情重和父女情深,马上又出现了一个将要成为新妇的女人,这个急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