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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年的历史,遗物、家风很多,怎么容得她。别人又该怎么说三道四呢?”她痛苦地叫了起来,同时伸出整条胳膊指着那一排在幽暗中象黄斑点一样影影绰绰的骑士和议员的头像。
博罗维耶茨基狡黠地笑了,然后用一个指头在两个窗口之间摆着的长满绿锈的甲胄上划了一下,便迅速地有板有眼地说道:
“僵尸,考古学只适用于博物馆,在今天的生活中没有闲功夫去管那些鬼怪。”
“您还笑呐!你们大家都嘲笑过去,都把灵魂出卖给了金牛犊。你们把传统叫做僵尸,把贵族习惯称为偏见,把德行说成是可笑和可怜的迷信。”
“不是这样。只是这些东西在今天都是多余的。过去的荣誉给我销售印花布能帮什么忙!我的那些当城堡首领的祖宗为我现在建厂、寻求借贷能帮什么忙!给我贷款的是犹太人,而不是过去那些总督。整个这一大堆陈谷子烂芝麻——这个传统,就跟脚上扎进去的刺一样,妨碍我大踏步前进。今天,一个人如果不打算给别人当长工,就得摆脱过去的枷锁,抛开贵族的派头和偏见;因为在和没有顾忌、没有过去的牵挂的对手的斗争中,这些东西麻痹意志,懈怠人心。对手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本身就集中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有自己的手段和目的。”
“不见得,不见得!我们不必谈这个了。您也许有道理,但我永远也不会让步。我可以给您看看格林斯潘小姐给米耶乔的一封信,是从意大利寄来的。这不算不道德,因为里面有几行字是写给我的。”
信很长,是以正正当当的商业信札的派头写的,通篇都是对意大利的有点过分的赞赏。
可是在谈到自己、家庭以及以后要和维索茨基会见时,又充分表现出了伤感、抑郁和怀念。
“信写得挺好。”
“夸张、陈词滥调,很可笑。那些赞美的话都是从贝德克尔①书里抄来的,装腔作势,糊弄人。”
维索茨基进来了,他很疲倦,面色苍白,领带锁得很紧,头发却乱蓬蓬的。
①贝德克尔·卡尔(1801—1859),法国书商,著名旅游指南出版家。——原注。
他为刚才没有能来这儿作了解释,但过了一会,他又走了,因为来了电话,叫他回厂去看一个工人;那个工人的一只手被机器轧伤了。
博罗维耶茨基也想借机一并告辞。
“我拜托的事,请您务必帮忙。”她使劲地握着他的手。
“得先看看情况,也许不存在您预料的那种危险。”
“上帝保佑,但愿那不过是预料而已。您哪天来?”
“安卡过两个星期来,到时候我一定陪她来见您。”
“可是星期天您到特拉文斯卡家去吗?那天是她的命名日。”
“一定去。”
她于是在他的前面为他引路,但她在推开儿子会客室的门之后,却又急忙退了回来,使劲地按铃,叫唤女仆。“马丽霞,打开窗户,换换空气。我送您从另一个门出去。”
她领着他穿过了几间房。这些房间因为拉上了窗帘,显得很暗,房里摆满了老式家具,挂满了肖像和反映历史内容的画,墙上挂着已经褪色和破损的壁毯,充满一片阴郁的、几乎是修道院的气氛。
“疯女人!”上了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后,他心里想道。他虽是这么想,但又很同情她,而且觉得她的许多看法是有道理的。
酷热变本加厉了,罗兹城上空弥漫着一层有如灰色华盖般的烟雾。透过这层烟雾,太阳散发着热气,给全城泻下不堪忍受的热浪。
人行道上的行人无精打采地磨蹭着,马低头伫立,马车行走得更慢了,商店里的顾客也渐渐稀少了。只有工厂在轰隆轰隆地响着,依然不断地施展它的威力。由于千百个烟囱都在吐气,厂房上空便散开了一条条各色各样的烟雾,好象干活过度的机体上流出来的汗水一样。
博罗维耶茨基热得不亦乐乎,为了解暑,他去喝了一杯掺着白兰地酒的冰镇甜黑咖啡。
冷食店里凉爽空荡,在帆布棚子前面坐着梅什科夫斯基,他冲博罗维耶茨基十分吃力地抬起了一双惺忪的睡眼。
“真热啊,是吗?”他伸出淌着汗水的手问道。
“咳!这么热,早就料到了。”
“你能不能陪我到城外去喝点啤酒。我一个人不想去,两个人作伴还能有点精神。”
“我没空,星期天吧。”
“真是扫兴。我在这儿傻坐了六个钟头,没说动一个人。莫雷茨来过,买卖事搞得他团团转;还有科兹沃夫斯基那个怪人、流氓,他也不愿意。这么热的天,我可真是一筹莫展了!”他由于哼得挺滑稽,使博罗维耶茨基笑了起来。
“你还笑呐,我要热得化成水了,无聊得快死了。”
“你干吗不去睡睡觉?”
“咳!我都睡了三十个钟头了,早睡腻了。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你走啦?给我叫个人来,今儿就是列昂·科恩也行,越是混小子越好,可以快点逗逗我的火气。”
“你不去厂里?”
“去干什么?我不需要钱,贷款也没用光,我还可以等嘛。堂倌,拿冰来!”他吆喝道。在卡罗尔走后,他便靠在椅子上,慵倦的目光透过阳台上的长春藤花墙,望着那为了驱赶苍蝇而使劲抖动着的拉车的马。
博罗维耶茨基急忙赶到海伦娜公园。
公园十分宁静和凉爽。
株株小树的树叶吸吮着阳光,它们的影子遮住了饭店橱窗旁边白色的桌子。
草坪嫩绿如茵,闪烁着点点光斑,象地毯似的,上面点缀着火红和正黄的郁金香花朵,周围是黄色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小路上有燕子在往返低飞。
动物园的笼子里,备受炎热折磨的野兽都在打盹。一大群孩子正沿着一个个笼子跑着跳着,高兴地大声叫着;他们撩逗着一个角落上的笼子里的猴子,那些猴子也哇哇直叫,疯了似的在笼里乱窜。
在一些狭窄的林荫小径旁,蔓立着野葡萄藤,显现出一片明亮的嫩绿色,它们的倒影映在一个长长的水池当中。鱼儿的脊背时时把平静的缎子般的水面破成一条条深色的带子,燕子尖细的翅膀也时时从水上掠过。
在水深处,在珍珠般的水面下,大群大群的鲤鱼象金带一样穿梭翱游。
卡罗尔来到一条林荫小路上,为的是绕过水池,乘荫凉去上面的公园。他在这儿看见了霍恩和卡玛,两人正坐在岸边的藤蔓下。
他们正在喂鲤鱼。
卡玛没戴帽子,头发散落脸上,面色通红,高兴得象只金翅雀一样。她正把一块块面包往下扔去,一面发出天真、欢喜的笑声,一面冲那些十分贪婪地把圆圆的嘴伸出水面的鱼儿喊着。然后她又用一根柳树枝吓跑了那些鱼,不时还把喜气洋洋的小脸转向霍恩。霍恩坐在靠后的地方,倚着藤蔓的支架,也正十分高兴地、全神贯注地逗着鱼玩。
“嘿,淘气儿,嘿!”卡罗尔站在他们身后吆喝道。
“哟!”她不由得叫了一声,用两只手捂住了通红的脸。
“怎么,鲤鱼吃吗?”
“可爱吃呢!都吃了十个戈比的面包了!”她高兴地大声叫道,接着便兴致勃勃地说起他们玩的事儿来。
她说得十分杂乱无章,因为她掩饰不住、也控制不了她的激动心情。
“回头你当着姑妈的面说给我听好吗?你们玩吧,我得走了。”他故意说道,发觉他一提到姑妈,卡玛的脸就刷地白了,还突然把头一扭,连头发也散落在脸上。
“是啊,您以为我不说吗,我马上就把什么都告诉姑妈……”
“霍恩先生,请您明天去见见莎亚,他来了,你在他那儿可以找到工作。米勒已经对我说过这件事了。”
“衷心感谢您,非常高兴……”
可是霍恩心里并不高兴,因为博罗维耶茨基正巧遇见他耍孩子把戏——正在喂鱼,他感到尴尬。
“你们悠闲吧,我不打搅了。”
卡罗尔走了。可是卡玛又追上了他,挡住了他的去路,上气不接下气、话音里透着焦急地请求他,一面拉拉弄皱了的裙子。
“卡罗尔先生……好心的卡罗尔先生……请您别告诉姑妈……”
“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是你姑妈让你出来散步的嘛。”
“是啊,是啊,您已经看见了,霍恩先生这么可怜,这么穷……他跟他爸爸吵了架,又没钱……所以我想让他散散心……让我出来的倒是姑妈,可是……可是……”
“真不明白,你要说的到底是什么?”他故意装着不懂。
“我,我不想以后叫人家笑话我,您要是说了,他们就都得看着我了,那我就太……极……可怜了,跟霍恩一样……
他没有工作,没有钱,还跟他爸爸呕气。”
她说得很快,很乱,泪水涌上了眼眶,小嘴痛苦地扭着,哆嗦着。
卡罗尔觉得卡玛马上就要失声痛哭了。
“我要是说了呢?”他拿话逗她,把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去了。
“那我也说,说您到海伦娜公园来玩了,对吧!”她又高兴地吆喝道,眼泪马上干了,头发也飘到了脑门上。
她象要扬蹄子的小马一样,粉色的鼻翼开始扇动,眼睛也发亮了,整个脸上显出了又滑稽又执拗的表情。
“我跟谁到这儿散步呀?”他微笑着问道。
“我不知道。可是您在这个时候到海伦娜公园来,那肯定不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
她高兴地笑了起来。
“你既然象孩子一样高兴,那我就什么都不跟你姑妈说了,不告诉她说你到公园来是为陪可怜又可怜的霍恩散心。”
“谢谢您。我就喜欢您,可喜欢您呐!”她欢喜得尖声叫了起来。
“超过霍恩吗,啊?”
她一个字也没回答,又喂鱼去了。
从水池对岸,从小山这边,他还能望见他们的头俯在水面上。有时候,他们响亮的笑声透过藤蔓的绿墙,也在清澈闪光的水上飘荡。
露茜还没有来。
他开始在树丛和乱草拦挡着的狭窄小路上散步,这里荆棘丛生,空荡无人。
鸟儿在草木深处昏然啁啾,树叶发出昏然的沙沙声响,从城里也传来昏然的杂沓声。
他不时看看高悬在头上的明净如洗的天空,不时望望树木之间金光闪闪的池水,或者闪现在树丛中的姑娘的红裙,或者草叶上合上了翅膀的五月金龟子。
他在通往池塘的林荫大路上坐下后,看见了一群孩子;他们在窗下玩耍,安静得出奇;他们的保姆正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他头上的树木在昏昏沉沉地摇摆,洒下斑斑闪烁的光点,给草地染上了一层变化多端的图案。
城里含混不清的音响时时传来,打破公园的寂静,不时又寂灭了;动物园野兽的吼叫声,也间或一霎时地打破空中的宁静;有时候,某些声音又零零星星出现在酷热烤着的林荫路上。
然而,一切很快又都归于静谧。
只有安然无事的燕子在公园上空翱翔,它们拐弯抹角地飞着,横穿过林荫路,又在孩子们周围盘旋,掠过了游人和树木,不断地打着圈子。
卡罗尔突然从昏沉的遐想中苏醒,因为一阵裙子的干燥尖细的窸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几步。
迎面走来的是利基耶尔托娃。
她头上的浅紫色的伞在轻轻地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