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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们最后的嚎叫声还在颤抖的墙壁间回响,人却已经化为乌有,只有躯体的碎片在魔鬼般的大轮子轨道上飞旋,被抛到墙壁上,在鲜血染红的活塞轴上前后摆动,在大轮子上飘荡;而那鲜血淋淋、硕大无朋有如恶魔的大轮子却依然在疯狂地旋转,因为力量受到压抑而愤怒地咆哮不止。
给马利诺夫斯基送葬的只有阿达姆的几个熟人和朋友,因为那天天气很坏,不时下一阵夹着雪花的阴雨,从低悬在大地上的铅黑色的浓重乌云中刮来一阵冰凌一样的刺骨寒风。
阿达姆陪伴着哭得脸发肿、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亚斯库尔斯基一家人,一大群大一点的孩子和几家街坊。
他们排成一字行列穿过街心,跳过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当踩在偶尔横在前面的浅水洼子里时,便把一股股的泥水溅在周围。
送葬行列缓慢地走过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不时受到装满货物的大车和私人马车的阻碍;黑压压的人群,满身泥水,在人行道上奔走;屋顶上滴下一串一串的水珠,溅在人行道上,溅在风中抖瑟的雨伞上;湿漉漉的雪片给一队送葬人的肩膀和棺木盖上了越来越厚的白白一层。
走人行道的是布卢门费尔德、舒尔茨和他们的乐队,乐队压后的是斯塔赫·维尔切克和一个青年人;维尔切克还在和他没完没了地谈他的买卖事。
霍恩也跟在送葬行列之后,阴沉沉的目光扫视着所有的行人。他在寻找卓希卡,可是没找到她;谁也不知道凯斯勒死后她到哪儿去了。
到了城外之后,立即又有十几个女工加入送葬行列,她们拖长声调唱起一支催人泪下的歌曲;光是她们自己唱,因为没有神父。他们把马利诺夫斯基当成自杀者和杀人犯去埋葬,冷冷清清;也许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人脸上才笼罩着一层深沉的痛苦和悲哀。
然而,他们离城越远,就有越多的人从各个路口、小巷中加入队伍;这些人干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污秽,冻得发青,他们还排成密集的队伍团团围住了死去的同志,象一个威风凛凛的大队一样行进。
葬歌悲哀地回荡,冷风把歌声传扬,雨雪抽打着它,刺骨严寒把它冻得发僵。
在通往墓园的人行道上,光秃秃的树木在旋风推挤下呻吟着,而歌声又象充满怨言和无限悲痛的呜咽声一样四处传扬。
在盖满腐败落叶和到处都是夹着雪的水洼子的墓园里,有许多挺立的墓碑;光秃秃的树木中野风飕飕。送葬行列急促穿讨了墓园,转入“无名氏”墓区;这儿,在干枯的毛芷花和苦菜花中间,已经兀立着十几座坟墓。
棺木放入了墓穴,铲下去的冻硬的黄土落在棺木上咚咚作响,哭声和叫声象暴风雨般迸发了出来,和围在坟墓四周的工人们的响亮祈祷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
风蓦地停息了,树木屏住气息伫立着,天空变得更加昏暗,鹅毛大雪象千千万万白色蝴蝶一样从满天愁云中飘飞而下,把所有的坟墓和人都染成白色,用同一张清冷的尸布遮盖了一切。
透过满天大雪,从罗兹传来工厂低沉的汽笛声:晚祷时刻到了。
“卓希卡现在怎么样了?”回到城里以后,布卢门费尔德问维尔切克。
“她准得上街。一听说凯斯勒死了,她就大发脾气,骂她爸爸,说因为她爸爸这一招儿她还得再找情人。可是听说威廉·米勒早就勾搭上她了。”
“维尔切克,你干什么呢?”霍恩走上前来问道。
“买卖事。我放走了格罗斯吕克;煤炭,我搞腻了。”
“这么说你把地皮卖给格林斯潘了?”
“卖了。”他含含糊糊低声说,咬紧牙关,好象是伤口受到了触动一样。
“怎么,他骗了你?”
“骗了,骗啦。”他咬着牙痛痛快快地唠叨着,“卖了四万,赚了三万八千五,可是他骗了我!到死我也不能宽恕他!”他竖起皮领子,好掩盖住气得走了样的脸,也挡挡雪,因为雪片直打眼睛,越下越密了。
“我不明白,你既然赚了这么一大笔,还谈得上什么受骗不受骗呢?”
“是这么回事。你知道,我跟他签订合同以后,拿到了钱。这时候,这个混球、这个狗娘养的,又向我伸出一只手来,冲我表示感谢,说我心好。还说我实在精明,漫天要价才要了四万卢布!……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他原来是下决心给五万的,因为那块地皮他绝对需要!请你想一想,我怎么竟掉在他的陷坑里,现在招人笑话!”
他闭住了嘴,向后退了半步,以便消一消快把他呛死的那股气势汹汹的、却又软弱无力的怒火。
现在压在他心上的不是钱的事,而是那股恶气,他受不了。他让人骗了,这么个不足挂齿的格林斯潘,竟欺骗了他;而他,维尔切克,竟让人拉入陷阱。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法表述的痛苦的打击。
他沉着脸告别了同行,因为在这个时候他谁也看不见。然后他坐上马车,回到了住所。他还住在原来的小房子里,因为他说定是要住到春天的。
屋里又冷又潮又空荡,好容易捱到晚上,他才缓步来到现在常去吃饭的“侨民之家”,因为他需要和所谓的同业结交更密切的关系。
可是平时总是笑声不断的“侨民之家”,今天所有的人都哭丧着脸。卡玛隔一会儿哭一阵,跑到小客厅里去,因为阿达姆·马利诺夫斯基的样子震动了她的内心。阿达姆把母亲送到了家,把她安顿在家里人中间,然后自己在罗兹漫无目标地转悠了几个钟头,最后才又冷又伤心地来到“侨民之家”,照例来喝茶。他想,到了一群好人中间,心情可能好些。
他坐在桌子旁边,凝望着远处什么地方。他的一对绿眼睛变得阴沉起来,似乎反映出了锁在脑海中的、他最后见到父亲时的景象;这景象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深深体会到了对他深表同情的许多人的心意,感觉到了许多真诚的目光,周围的低声细语,在此聚会的人现在奇怪的情绪,和卡玛不断的痛哭声。他再也忍不住了,没跟别人打招呼,便三脚两步跑进门厅,发出一阵痉挛的哭泣。
霍恩和维尔切克也急忙跟了出去,劝慰了几句,把他送到了家;不一会儿,所有的朋友也都来了。
大家沉默了很久,还是布卢门费尔德用提琴首先极轻地拉起肖邦的夜曲,拉了很长时间,全神贯注;阿达姆听了音乐,稍许平静了些。
后来,达维德·哈尔佩恩到了,极为亲切地安慰着他,对他十分虔诚地讲述了主持公道的善良的上帝。
大家都相当专心地听着,只有维尔切克例外。他悄悄走了,谁也没有留意。两个星期以来,对于格林斯潘的切齿痛恨一直在啮咬他的心。
他整天整天在罗兹城里瞎逛,一心想着出什么点子来给这个工厂主设个陷阱。
他发誓要报复他,挖空心思想着办法。他甚至考虑采用人身报复方法,比如痛揍他一顿,或者把他打死。不行,那么办太蠢,他想要坑害他,让他伤财。
所以他费了几个星期时间估量、深入了解格罗斯曼工厂失火的细节,他觉得要想咬住格林斯潘的要害,这倒是一计。
他了解得已经十有八、九,但是与此同时,他一时心血来潮,下决心向博罗维耶茨基透露格罗斯吕克的阴谋,和莫雷茨夺取工厂的诡计。
有一天,他精心打扮了一番,去访问阿达姆先生和安卡,心想在那儿可以遇见卡罗尔。
安卡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因为她回忆起库鲁夫。她立即把他带到阿达姆先生那儿去了。
“斯塔赫!你好吗,啊?你来了,真好,好啊……”阿达姆先生嗫嚅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维尔切克不由自主地象以往那样吻了一下他的手,接着便谈论起库鲁夫来,因为不久前他去过那儿。于是安卡也凑近了些,聚精会神地听着。
“嗯,你现在怎么样啊?”阿达姆先生最后问。
“挺好,不错,和以前一样。”他随便地回答,又不以为然地谈到了那四万卢布,想激起他们的羡慕之情。
“嘿,你瞧!上帝保佑啦,我的斯塔赫,当你的百万富翁吧,可是不能办缺德事。”
维尔切克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便开始从头到尾地描述他的种种计划和打算,嘴里挂着五万、十万的大笔数字,然后又东拉西扯地谈论他和各位富豪的关系,粗线条的勾勒他的前途;可是这样表演未免显得可笑,因为渲染得太过分了。
安卡鄙夷地笑了一下,可是阿达姆先生的确感到惊异了,大声说:
“嘿,这世界上的事就是怪透了呀!你还记得吧,我的斯塔赫,你放牛的年月?还有西蒙神父的大烟袋,啊?……”
“哪儿能忘呢……”他嘟囔了一句,涨红了脸,因为安卡怪模怪样地直瞅他。
这件旧事破坏了他的好情绪,于是他马上站了起来,问起卡罗尔。
“博罗维耶茨基出门了,昨天到柏林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安卡一面说,一面给他倒茶。
“你告诉我,那个犹太人老太婆怎么样了,你吃到了她的肉包子啦?”阿达姆旧事重提,毫不客气地盘问。
可是维尔切克拉长了脸,只字不答,急急忙忙喝完茶,走了。这老头子和整个世界都使他十分恼火。
“哼,小时候的事,成了他们手里的子弹!”他咕哝了一句。
阿达姆先生跟安卡絮絮叨叨谈论着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世道是怎么变化的,比如说,这么一个人,以前给他们放牲口,还挨过他的好打,今天居然有钱又有势,到家里来大摇大摆,跟他们平起平坐。
阿达姆先生是民主主义者,可是想不通这个道理,适应不了这种平等。最后他说:
“他们暴发得太厉害!要是贵族,那上帝也会喜欢的,可是依我看,象他们这样的人,只有魔鬼喜欢。你看这话对不对,安卡?……”
第 二十 章
博罗维耶茨基到了柏林。
他先去见露茜,因为她老给他来电报,威胁说他要是不去哪怕呆几个钟头,她就要自杀。
他这次出游,甚至感到欣喜;他心想,到底可以离开工厂休息几天了;工厂全部车间都已开工。
工作和层出不穷的麻烦弄得他极为劳累,疲惫不堪。
他跟露茜每天见两次面。会见之对于他,无异于一种折磨,而且,因为露茜越变越丑,更是令人恶心;他一瞧她那变得粗壮的身材,心里就厌烦已极,亲吻起她那布满了黄麻子点的肿脸来,就感到快把人腻味死了。
她很快就感觉到了她给他造成的是什么印象,于是每次会面她都哭闹着激烈谴责他,到头来不欢而散。
他俩在互相往死里折磨。
她爱他还象往日那么强烈,可是她已经不是往日那个温柔的、火热的情人;原来那个充满自然丰韵、天真无邪、大胆得令人感动的露茜,那个美丽的露茜,罗兹的倾国倾城,已不复存在;她骤然变成了一个平庸的、毫无特色的、小镇子上的那种没有教养、没有文化的犹太女人。动不动就叫唤,又傲慢又愚蠢。
因为怀孕,她已面目皆非;她那个种族的各种特征,都如数显露出来了。
卡罗尔发觉了这些变化,暗暗吃惊,可是对她又感到内疚,所以便尽可能地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