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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的爱。因为,爱就好比一棵树,自行生长,深深扎根在我们整个内心,常常给一颗荒芜的心披上绿装。
无法解释的是,这种激情愈盲目,它则愈顽固。它自身没有道理时,正是最为牢固了。
爱斯梅拉达想到卫队长,心中不无苦涩。毫无疑问,可怕的是他也会受骗,可能相信那件绝不可能的事,也许认为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说到底,不应过分责怪他:她岂不是承认她的罪行吗?懦弱的女人,她岂不是在酷刑之下屈服了吗?全部错误在于她自己。她就是让人拔去手指也不该说那样的话呀。总之只要能再见到弗比斯一面,哪怕只一分钟,只说一句话,只丢一个眼色,就可以使他醒悟,使他回心转意。她对此毫不怀疑。许多奇怪的事情,当众请罪那天意想不到弗比斯在场,还有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这一切把她搅得糊里糊涂。那姑娘大概是他的姐妹吧。这种解释不合情理,她却深感满意,因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一直爱她,只爱她一个人。他不是向她山盟海誓吗?她那么天真、轻信,难道还要别的什么吗?再说在这个事件中,种种假象与其说不利于他倒不如说是不利于她自己,难道不是这样吗?于是,她等待着,她希望着。
再说说教堂,这个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的大教堂,看护她,拯救她,本身就是最灵验的镇静剂。这座建筑的庄严轮廓,姑娘周围各种事物的宗教仪态,可以这么说,从这座巨石的每个毛孔中渗透出来的,虔诚和宁静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在她身上起作用。建筑物也传出各种声音,那么慈祥、那样庄严,慰藉着这个病弱的灵魂。主祭教士的单调歌声,众信徒给教士时而含糊不清、时而响亮的应和,彩色玻璃窗和谐共鸣的颤动,好似百只小号回响的管风琴声,像大蜂房般嗡嗡直响的三座钟楼,所有这一切宛如一个乐队,其气势磅礴的音阶欢蹦活跳,从人群到钟楼,再从钟楼到人群,不断升升降降,麻痹了她的记忆,她的想象,她的痛苦。大钟尤其使她感到陶醉。这些巨大的乐器好像往她身上大量倾泻了一种磁波。
因此,每天初升的太阳发现她一天比一天情绪更平静,呼吸更均匀,脸上也微有红润。随着内心的创伤逐渐愈合,脸上重新焕发出优雅和俊美的风姿,不过更为沉静,更为安祥。
她又恢复了过去的性情,甚至多少像她原先那样的欢乐,那样噘着小嘴的娇态,那样对小山羊的疼爱,那样她对唱歌的爱好,那样对贞洁的珍重。早上,她小心翼翼地在她住处的角落里穿好衣服,害怕隔壁阁楼的什么住户从窗口看到。
在思念弗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尔想到了卡齐莫多。这是她与人类、与活人之间的唯一纽带、唯一联系、唯一交往。
不幸的姑娘啊!她比卡齐莫多更与世界隔绝!对机缘送给她的这位古怪朋友,她一点儿也不理解,常常责备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了闭目不视的地步,但是她怎么样也看不惯这可怜的敲钟人,他太丑了!
他扔在地上给她的那只口哨,她并没有捡起来。这并不妨碍卡齐莫多开头几天不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他给她送来食物篮子或水罐时,她尽可能克制自己,不至于过分的厌恶而背过身去,可是稍微流露出一点点这种厌恶的情绪,总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便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有一回,就在她抚摸着佳丽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看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样亲密无间,他待在那里沉思了片刻。
最后他晃着又重又丑的脑袋说:“我的不幸,是因为我还太像人了。我情愿完全是头畜牲,就像这山羊一样。”
她朝他抬起惊奇的目光。
他回答这道目光:“啊!我很清楚为什么。”说着,就走开了。
又有一回,他出现在小屋门前(他从未进去过)。这时爱斯梅拉达正在哼一支古老的西班牙谣曲。她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它仍在她的耳边回响,因为她小时候,吉卜赛女人总哼这曲子哄她睡觉。她在哼这支歌的当儿,冷不防看到突然出现那张丑陋的脸孔,姑娘不由自主地做出一种惊恐的动作,陡然不唱了。不幸的敲钟人一下子跪在门槛上,带着恳求的神态合着他那粗糙的大手,痛苦地说:“啊!我求您,接着唱下去,不要赶我走。”她不愿伤他的心,战战兢兢地继续哼她的谣曲。这时,她的恐惧逐渐消失了,随着她哼的忧伤而缓慢的曲调,她飘飘然起来,完全沉睡了。他呢,仍跪着,双手合十,似乎在祈祷,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吉卜赛姑娘的明眸。他好像从她的眼睛里在听着她唱的歌。
还有一回,他来到她跟前,神情又笨拙又羞愧,好不容易才说出。“我有话要跟您说。”她打手势说明自己在听着。于是,他叹息起来,嘴唇微开,霎那间似乎要说话了,紧接着却看了看她,摇了摇头,退出去了,用手捂住脑门,让埃及姑娘茫然不知所措。
墙上刻着的许多古怪的人像,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他好像经常跟他交换兄弟般友爱的目光。有一回,埃及姑娘听到他对它说:“啊!我怎么就不跟你一样是石头呢!”
终于有一天清晨,爱斯梅拉达一直走到屋顶边上,从圆形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上方俯视广场。卡齐莫多也在那里,在她身后。他主动就这样站在那里,以便尽可能给那姑娘减轻看见他的不快。突然,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寒噤,一滴泪珠和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在她眼中闪亮,她跪在屋顶边缘,焦急地朝广场伸出双臂喊道:“弗比斯!来吧!来吧!看在上天的份上!说句话,只说一句话!弗比斯!弗比斯!”她的声音,她的脸孔,她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叫人看了撕心裂肺,就像海上遇难的人,看见远方天边阳光里驶过一只大船,向它发出求救的信号。
卡齐莫多俯身朝广场一看,发现她这样深情而狂乱所祈求的对象原来是一个青年,一个全身闪亮着盔甲、饰物的英俊骑士,他正从广场尽头经过,勒马转了半圈,举起羽冠向一个在阳台上微笑着的美貌女子致敬。不过,军官并没有听到不幸的姑娘的呼喊,离得太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他却听见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连胸膛都鼓了起来。他转过身去。他把所有的眼泪都强咽下去心胸都被填满了;他两只痉挛的拳头狠击脑袋。缩回手时,每只手掌里都有一把红棕色的头发。
埃及少女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该死!那才像个好样的!只需外表漂亮就行了!”
这时她依然跪着,极为激动地大声叫道:“啊!瞧他下马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弗比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弗比斯!那个女人有多坏,与我同时跟他说话!弗比斯!弗比斯! ”
聋子望着她,他是看懂了这场哑剧的。可怜的敲钟人里充满了眼泪,不过一滴也不让它淌下来。突然他轻轻拉她的袖边。她转过身,他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她说:“您要我帮您去找他吗?”
她高兴得叫了起来:“啊!行!去吧!跑吧!快!这个队长!这个队长!把他给我带来!我会爱你的!”她抱着他的双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去把他带到您这儿来。”随后,他转身大步走向楼梯,泣不成声。
到了广场,他只看到拴在贡德洛里埃府宅大门上的骏马,卫队长刚进屋里去。
他抬头望了望教堂的屋顶。爱斯梅拉达一直待在原地,还是原来的姿势。他痛苦地朝她摇了摇头。随后,他往贡德洛里埃家大门口的一块界碑上一靠,横下心来等候卫队长出来。
巴黎圣母院(四)第九卷 热狂(6)
这一天在贡德洛里埃府上,正是婚礼前大宴宾客的日子。
卡齐莫多看到许多人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他不时望着教堂顶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样,一动不动。一个马夫出来,解开马,拉到府邸的马厩里去了。
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卡齐莫多倚在石桩上,爱斯梅拉达待在屋顶上,弗比斯大概就在百合花的脚边。
夜幕终于降临;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个黑暗的夜晚。
卡齐莫多凝望着爱斯梅拉达,可是看不见。不一会儿,暮霭中只剩下一丝白色;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一切都消失了,一片漆黑。
卡齐莫多看到贡德洛里埃府宅正面的窗户从高到低都亮了,又看到广场上另外的窗子一个接一个也亮了;后来他看到这些窗户一个个全灭了。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军官没有出来。最后一些过往行人也回家了,别的房屋所有窗户的灯光都熄灭了,卡齐莫多独自一人,在漆黑中待着。当时圣母院前面广场上是没有灯照明的。
然而,贡德洛里埃府的窗子仍然灯火通明,虽然已是午夜。卡齐莫多纹丝不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五光十色的玻璃窗,只见窗上人影绰绰,舞影翩翩。他若是耳朵不聋,随着沉睡的巴黎喧闹声渐渐停息下来,他就会愈来愈清楚听到贡德洛里埃府上阵阵喜庆的喧闹声、笑声和音乐声。
约莫凌晨一点钟,宾客开始告退了,被黑暗包围着的卡齐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灯火辉煌的门廊里经过,却没有一个是那个卫队长。
他满腹忧伤,不时仰望天空,好像那些烦闷的人一样。大片沉重的乌云,残破而皲裂,悬吊在空中,好似从星空的天拱上垂下来皱纱的吊床,又好似挂在天穹下的蛛网。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阳台上的落地窗神秘地打开来,阳台的石头栏杆正好在他头上。从易碎的玻璃窗门走出来两个人,随即窗门又悄然无声地关上了。那是一男一女,卡齐莫多仔细辨认,好不容易才认出那男人就是漂亮的卫队长,那女人就是他早上看见从这个阳台上向军官表示欢迎的千金小姐。广场完全黑下来了,窗门再关上时,门后的猩红色双层布帘重新落下,屋里的灯光一点儿也照不到阳台上。
那青年和那小姐,他俩的话,我们的聋子一句也听不见。
不过,如同他所能想象的那样,他们好像含情脉脉地在窃窃私语。看上去小姐只允许军官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却轻轻地拒绝他的亲吻。
卡齐莫多从下面看到了这一情景,这情景本来就不是做给人看的,益发显得优美动人。他凝视着这幸福,这美妙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到底,在这个可怜的魔鬼身上,人的本性并没有泯灭,他的背脊尽管歪歪斜斜,但其动情的程度却不亚于另一个人。他想着上苍太不公平,只赋予最坏的一份,女人、爱情、淫欲永远呈现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只能看别人享乐。可是在这一情景中最使他心碎的,使他愤恨交加的,就是想到,若是埃及姑娘看见了,该会怎样的痛苦。的确,夜已很深了,爱斯梅拉达,就是还待在原地 (他不怀疑),也太远了,最多只有他自己能看清阳台上那对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