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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碰击,发出响板似的声音。他以为听到了鹰山刑场的串串骷髅在黑暗里碰撞的响声。“啊,”他低声说道,“夜风吹得它们相互碰撞,铁链的响声和尸骨的响声混在一起了!她也许就在那里,在他们当中!”
他魂不附体,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走了一段路,他发觉来到圣米歇尔桥上,一所房子底层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过去,透过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见一间肮脏的客厅,这在他心里唤起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回忆。客厅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红润的金发青年,喜形于色,大声笑着,正搂着一个袒胸露臂、不知羞耻的姑娘,还有一个老妇人,坐在灯旁纺纱,一面用颤微微的声音唱着一首歌。在那个年轻人笑笑停停的当儿,老妇人的歌词有几段就传进了教士的耳朵。这些歌词不易听懂,却令人毛发悚然。
河滩,叫哟,河滩,动哟!
我的纺缍,纺哟,纺哟,
给刽子手纺出绞索,
他在监狱庭院里打着唿哨。
河滩,叫哟,河滩,动哟。
漂亮的大麻绞索!
从伊西到凡弗勒
种上大麻,别种小麦。
窃贼不会去偷盗
漂亮的大麻绞索。
河滩,动哟,河滩,叫哟!
想看一看那风流娘儿
吊在肮脏刑架上被绞,
那些窗户就是双目。
河滩,动哟,河滩,叫哟!
听到这歌声,年轻人笑着,抚摸着那个女人。那个老婆子就是法露黛尔,那个女人是一个娼妓;那个年轻人,正是他的兄弟约翰。
他继续观望,这幕景象同另一幕简直一模一样。
他看见约翰走到房间尽头的窗前,把窗门打开,朝远处那个开着许多明亮窗户的码头投去一瞥,他听见他在关上窗户的时候说:“用我的灵魂担保!天色已经晚啦,市民点上了蜡烛,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随后,约翰又回到那粉头身边,砸碎桌上的一个酒瓶,大声叫道:
“已经空了,他妈的!我没有钱了!伊莎博,亲爱的,我是不喜欢朱庇特的,除非他把你这一对白乳房变成两个黑酒瓶,让我日日夜夜从里面吮吸波纳葡萄酒!”
一听这个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约翰便走了出来。
堂·克洛德刚刚来得及扑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当面认出来。幸好街道幽暗,那学子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泞的道路上。
“喂!喂!”他说道。“这儿有个家伙今天过得挺快活呀。”
他用脚蹬了蹬堂·克洛德,他正屏着气呢。
“醉得像个死人,”约翰说。“哈,他可喝足了,活像一条从酒桶上拽下来的蚂蟥。他还是个秃子呢。”他弯下腰看了看,又说。“原来是个老头儿!幸运的老头儿 ①!”
随后,堂·克洛德就听见他一面走开,一面说:“反正一样,理智是个好东西,我的副主教哥哥真走运,又有学问又有钱。”
这时副主教站起来,一口气朝圣母院跑去,他看见圣母院的两座巨大钟楼在许多房屋中间的暗影里高高地耸立着。
他一口气跑到教堂前庭广场,这时反而退缩不前了,不敢望那阴森森的建筑物。“啊!”他低声说道。“今天,就在上午,这里真的发生过那样一件事吗?”
这时他才壮大胆子向教堂望去。教堂的正面是一片漆黑,后面的繁星在天空闪烁。刚刚从天边升起的一弯新月,此刻正停留在靠右边那座钟楼的顶上,宛如一只发光的小鸟栖息在像被剪成的黑梅花状的栏杆上。
修道院的大门紧闭着。但是副主教身边经常带着他那间密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遂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一头钻进了教堂。
他发现教堂里好似洞穴一般黑暗沉寂。看见了从四面八方投下来的大块阴影,发现早上举行忏悔仪式时挂的帏幔还没有撤掉。巨大的银十字架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它上面点缀着一些光点,好像是那坟墓般阴森森夜空的银河。唱诗班后面的长玻璃窗在帏幔顶上露出它们尖拱的顶端,窗上的彩绘玻璃在月光下呈现出黑夜的朦胧色调,似紫非紫,似蓝非蓝,那是只有死人脸上才有的一种色调。副主教看到唱诗班周围的这些苍白的尖拱顶,以为看见了堕入地狱的主教们的帽子。
① 原文为拉丁文。
他合上眼皮,等再睁开来时,觉得那是一圈苍白的面孔在盯着他看。
于是他拔腿就跑,穿过教堂逃开了。他觉得教堂好像在摇晃,在动弹,充满生机,泛起来了。每根巨大的柱子都变成了又粗又长的腿,用巨大的石脚踩着地。巨人般的教堂变成了一头其大无比的大象,以那些柱子为脚,在那里气喘吁吁地走动,两座巨大钟楼就是它的犄角,大黑幔就是它的装饰。
他的昏热或热狂竟然如此强烈,整个外部世界在这个不幸的人看来,不过是上帝的启示,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惊恐。
有一会儿,他松了口气。在走进过道时,他看见从一排柱子后面射出一道发红的亮光。他飞快地朝它奔去,好像奔向星星似的。原来那是日夜照着铁栏下圣母院公用祈祷书的那盏可怜的灯。他急切地跑到祈祷书跟前,希望从中找到一点安慰或鼓舞。祈祷书正翻到《约伯》那一段,他就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①
读着这阴惨惨的句子,他的感觉就像一个瞎子被自己捡来的棍子戳了一样。他两腿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想着白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他觉得脑子里冒出一股股极可怕的烟,好像他的头变成了地狱的一个烟囱。
① 引自《圣经·旧约·约伯记》第四章。
有好一阵子,他就这样久久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无可奈何,像是堕入了深渊,落到了魔鬼的手里。最后,他恢复了一点气,便想躲到钟楼里去,靠近他忠实的卡齐莫多。他站起来,由于害怕,便把照亮祈祷书的灯拿走。这是一种渎神的行为,但这种小事儿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慢慢地爬上钟楼的楼梯,暗地里心惊胆颤,他用手里神秘的灯光,在这样深夜里,从一个枪眼到另一个枪眼,直登上钟楼的顶上,大概叫广场上稀少的行人看了,也会吓得魂不附体。
忽然,他感到脸上有一阵凉意,发现自己已经爬到了最顶层的长廊门口。空气清冷,天空中漂浮着云朵,大片的白云互相掩映,云角破碎,好似冬天河里解冻的冰块一般。一弯新月镶嵌在云层中,宛如一艘被空中的冰块环绕着的天舰。
他低下头,从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廊柱的栅栏当中向远处眺望了一会,透过一片轻烟薄雾,只见巴黎成堆静悄悄的屋顶,尖尖的,数也数不清,又挤又小,宛若夏夜平静海面上荡漾的水波。
月亮投下微弱的光,给天空和大地蒙上一片灰色。
这时教堂的大钟响起了细微、嘶哑的声音,子夜钟声响了。教士想到了当天中午,也是同样的十二下钟声。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啊!她现在大概僵硬了!”
忽然,一阵风把他的灯吹灭了,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他看见钟楼对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影子,一团白色,一个形体,一个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女人身边有一只小山羊,跟着最后几个钟声咩咩地叫着。
他斗胆看去,果真是她。
她面色苍白,神情忧郁。她的头发和上午一样披在肩头上,可是脖子上再没有绳子,手也不再绑着了。她自由了,她已经死了。
她穿着一身白衣服,头上盖着一幅白头巾。
她仰望天空,慢慢朝他走来。那只超凡的山羊跟着她。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石头,沉重得要逃也逃不开。她向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仅此而已。他就这样一直退到楼梯口黑暗的拱顶下面。一想到她或许也会走过来,吓得浑身都凉了;假若她真的过来了,他准会吓死的。
她确实来到了楼梯口,停留了片刻,凝目向黑暗里望了一望,但好像并没有看见教士,便走过去了。他仿佛觉得她比生前更高些,透过她的白衣裙,他看见了月亮,还听见了她的呼吸。
待她走过去,他就起步下楼,脚步慢得与他看见过的幽灵一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幽灵。他失魂落魄,头发倒竖,手中依然提着那盏灭掉的灯。就在他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时,他清楚地听见一个声音一边笑,一边重复地念道:“有灵从我面前经过,我听见轻微的鼻息,我身上的汗毛直立。”
巴黎圣母院(四)第九卷 热狂(3)
二 驼背、独眼、跛脚
从中世纪直到路易十二时代,法国任何城市都有它的避难所。这些避难所好比是在淹没城市的野蛮刑法和司法的滔滔洪水中耸立在人类司法之上的岛屿。任何罪犯一踏进这避难所就得救了。在城郊,避难所几乎与刑场一样多。这是在滥用苦刑的同时滥用赦免,是竭力互相纠正的两种坏东西。王室宫廷、王公府邸,尤其教堂,都拥有提供庇护的权利。有时需要增加人口,整个城市也暂时充当避难所。一四六七年路易十一就将巴黎变成了避难所。
一旦跨进避难所,罪犯就神圣不可侵犯了,不过,他务必小心不要再出去。迈出圣地一步,他就会重新落入洪涛之中。转轮、绞架、吊刑杆在庇护所四周虎视眈眈,不停地窥视着他们的猎物,像鲨鱼围着船只团团转。常常看见一些犯人在隐修院里,在宫殿楼梯上,在修道院的田园里,在教堂的门廊下,就这样一直待到白了头,在这个意义上说,避难所也同样是一个监狱。有时大理院不得不作出严正判决,强行进入庇护所,把犯人重新抓去,交给刽子手,不过,这种事情并不常见。大理院畏惧主教,因此,当这两种身穿长袍的人发生磨擦时,穿法袍的总斗不过穿袈裟的,不过,有时候,比如在巴黎的刽子手小约翰的被谋杀案中,在谋害让·瓦莱的杀人犯埃梅里·卢梭的案子中,司法机关就越过教会,直接执行判决;但是,除非大理院作出判决,否则用武力强行侵入避难地就得遭殃!大家知道,法国元帅罗贝尔·德·克莱蒙和香帕尼的都统让·德·夏隆是怎么死的;虽然仅仅涉及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即叫做佩林·马克的货币兑换商的伙计,可是,两个元帅打碎了圣梅里的大门。那就罪恶滔天了。
当时,避难所这样受到推崇,据传,它有时甚至扩及动物。艾莫安讲起一只被达戈贝尔 ①追赶的鹿,躲藏在圣德尼的坟墓旁,猎犬群立刻停下来,在一旁狂吠而已。
每座教堂通常有一个准备接纳请求避难者的小屋。一四○七年,尼古拉·弗拉梅尔在屠宰场圣雅各教堂的拱顶上给他们建一个房间,花费四利弗尔六索尔十六巴黎德尼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