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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连忙张开眼,瞪着放大了的瞳孔。然后便看见,在木板床的床头前,站着那个斗篷人。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剎那的身轻如燕之后,她甚至得到站起来与他对望的力量。
斗篷人那双隐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视,不知不觉间,便有点着迷。
那里,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发问:“你并不甘心就此死去吧。”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着那双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并要活得好。”
斗篷人的明眸内有笑意。这双眼睛问下去:“怎样才算活得好?”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双眼睛里软化下来,她告诉他:“富裕、无病无痛、不用捱苦。”
斗篷人便以眼睛对她说:“我都给你,好不好?”
陶瓷没多加考虑,她点了点头,回答:“好。”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诉她:“你在死后要把灵魂留给我。”
陶瓷溜了溜眼珠,这样说:“这样吗……那么,我不要死。”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陶瓷定定地望着他,没脸红也不尴尬。
第二部分她根本生不如死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对她说:“那么,我让你永远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会永远青春健康。”
“啊!”陶瓷细细地想象。“真还不错!”
斗篷人问她:“你可满意了?”
陶瓷定定地瞪着他来看,接着问:“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斗篷人说:“没什么的,你常常看见我,就当我们是有缘。况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后,你的灵魂便属于我。”
陶瓷问:“灵魂属于你?结局会怎样?”
斗篷人告诉她:“在天荒地老之尽,当你再次生无可恋之后,你自然会知道。”
陶瓷又再溜动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斗篷人继续目光含笑,没再答话。
陶瓷因着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悦,她也颇喜爱与他交流。她告诉他:“那一次我看见你折磨我的母亲,心里很害怕。”
斗篷人便说:“我还会再折磨她多五年。”
陶瓷皱眉。“为什么呢?她是一名可怜又善良的女人。”
斗篷人简单地说:“但她自杀。”
陶瓷扁着嘴,企图争论。“她根本生不如死啊!为什么她不可以自杀?”
斗篷人告诉她。“她可以自杀。只是,但凡自杀者的灵魂是属于我的。”
陶瓷似懂非懂。然后,她又问:“后巷那个大坏蛋呢?他也是属于你的吗?”
斗篷人说:“他坏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会要他好过。”
陶瓷就弯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问:“他日我的灵魂给了你之后,你会怎样虐待我?”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因着太过不明所以,于是索性哭了出来。“但你现在对我很好哇,将来为什么会对我不好?”
斗篷人眼眸内的绿色光晕柔柔地旋动。“我已仁至义尽了。”
“为什么?”陶瓷仍旧得不到答案。
“事情只能这样子发生。”斗篷人说。
陶瓷擦了擦眼泪,只好说:“那么我永远不死便好了。”
斗篷人默然不语。
然后,陶瓷想起了另一个可能性,她发问:“如果你今日不来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斗篷人说:“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么,一切将与我无关。”
斗篷人此话说罢,二人片刻无话。
气氛,倒有点心照不宣。
陶瓷望进他的眼睛里,但觉,宇宙间唯一可供她依赖的,不外是他。
于是,她便说:“请不要离开我。”
斗篷人的眼眸内星光闪亮。他说:“你也不要离开我。”
陶瓷凝神与他对望,继而肯定地点下头来。
斗篷人告诉她:“那么你回去吧,以后的日子不再一样。”
陶瓷听了吩咐,便转过身去,她看见了自己那具气若游丝的肉身。
她没再费神想些什么。这抹小小的魂魄,安然地重新投进生命中。
再从木板床醒来之后,也只觉得刚才作了一个漫长、细致又奇异的梦。
她望了望床上其他介乎生死边缘的躯壳,忽然一切都事不关己了。
她将得到的,其他人不会想象得到。
第二部分她下体所流的血亦已停止
那场疫疾完毕之后,美国大部分地区亦已元气大伤。陶瓷当童工的妓院也倒闭了,她自行走到白人小区的孤儿院,那里的修女收留了她。一年之后,陶瓷被一个白人家庭收养,他们是荷兰裔人,属中产阶级,无儿无女。这双夫妇为陶瓷定下一套生活规则,又让她学习钢琴与芭蕾舞。陶瓷开开心心照着成年人的意向生活,也尽量在任何一方面表现正常和平凡,她一心希望这种平静安然的好日子不会变更。
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陶瓷步入青春期,也益发长得丰盈漂亮。她的亚裔血统特征日渐淡化,Eileen的西方人因子显然比陶雄的亚洲人因子强。她的一双鸳鸯眼珠仍是焦点所在,有人觉得怪异,但有更多人会被这异色所迷倒。
成长的影响力改变了低微的出身,少女陶瓷显得斯文娇贵,隐隐透着闺秀的风范。
就在十七岁那年,养父母的一名远房亲戚由南方到纽约工作,寄住在陶瓷的家。这名金发男孩子比陶瓷年长五岁,正于纽约的股票行当练习生,满怀野心。他们很快就爱上了对方,而他亦是陶瓷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
初恋的感觉是想象不到的复杂,迷乱、反复、忐忑、炽热、不安稳。她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渴望他,她的身与心都但愿每分每秒贴住他、融入他。她再也看不见自己了,她甚至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她所深爱的人,已变成她的耳目与官感。
在这种形影不离的爱情之中,陶瓷有了身孕。她喜滋滋地告诉男朋友,她可放弃学业做他的妻子。那个男人面色一沉,接着抱住她沉默不语。翌日当陶瓷放学回到家里之时,养父母就告诉她,那个男人已匆忙搬走。
她的世界就在同一刻粉碎。她哭了三日三夜,痛不欲生.在哭至心力交瘁的尽头,她勉强地抬眼望进镜子里,她发现,她所看到的是Eileen的脸,完全不是她自己。
母与女的命运是如此被相连着,她在凄苦的失恋之际,怀念起她的母亲。
陶瓷在镜前抱头痛哭。还谈什么恋爱?爱上一个人,结局只落得跟母亲所得到的一样凄惨。
爱情令女人不得好死。
陶瓷找了个黑市医生堕胎,那些麻醉药服用与不服用都无分别,她在半昏迷间仍然感到痛楚,而悲伤的眼泪一直流淌。她在极痛中冷笑,爱情真是一件玩命的事,欢愉是那样短暂,她所得到的全是残酷与不仁。
母亲……母亲……我现在比谁都更明白你……
陶瓷在虚弱无力间,听见黑市医生与护士的对话,这次手术不成功,她正流血不止。
陶瓷在心中低呼一声,泪水又再滴下来。她为自己感到好心痛。
心痛,心痛死了。因为爱上一个人,就被摧残至此。
究竟做错什么事?究竟错在哪里?
为什么所有苦所有痛,都要由最善良、真心的人承受?
母亲的一生被她所爱的男人毁掉。而自己的一生呢?所走的路会否相同?
渐渐,陶瓷的身体逐渐冰冷。那黑市医生与护士商量着要否把她抛弃到数街之隔的后巷。
陶瓷有预感,她的死期降临了……
她感觉到她被人抱起,继而放进一架木头车中,有人把她推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然后把她遗留下来,并以旧报纸遮掩。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缓慢而无力。
陶瓷的感官迷糊了,她的眼球不住地上下跳动,继而,渐渐看见幻觉。
——她看见,自己死在这条后巷中。
然后,有人带她走,她走过一些隧道,看见一些漂亮的景象,于是,她的心就安然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又跌堕进一个陌生的通道内,未几,她听见婴儿的哭喊声……
婴儿长大了,变成漂亮的孩子,看来是个小男孩,但长得如女娃般娇柔。小男孩上学放学,忽然有一天,他被人拐走。那些拐走他的人,向他的父母勒索金钱,然后又在禁锢期间侵犯小男孩。小男孩的父母迟迟不送钱来,于是那些人就残害小男孩的身体。最后,他盲了眼又断了腿,兼且被虐打至智力不全……
“啊……”陶瓷暗地惊呼。“不要!不要!”
她在这幻觉中挣扎。“不要……不要……”
她变得心情激动,彷徨又愤怒。“不要……不要……”
最后,她在心中说出非说不可的话:“不要……不要死!”
力量渐次重来。她在心中再说一遍:“不要死……我不要死!”
剎那间,一股神秘的引力直捣她的血脉,她的身心在她的信念之下活化起来。她的眼球稳定了,眼帘平静地张开;她的双腿能随意活动,她下体所流的血亦已停止,体内的伤口自动愈合。
第二部分她美艳如昔,永远不会苍老
她伸手拨走遮掩着身体的报纸,她在痛楚的余韵中撑起身来。她发现她可以安稳地站立,并且扶着墙行走。她知道,她还活着,她死不掉。
但,又忽然,她感受到一种不妥当,她觉得她离开得太急速太不清醒,她怀疑她遗留了些什么。于是她走回原路,蹲下来,翻开那堆报纸。一看之下,她就惊愕得头皮发麻。——她看见一个苍老残破病弱黯淡无光的自己。
陶瓷掩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我不是重新活着了吗?怎么,我的肉身是如斯败坏?
怎可能,才十七岁,就苍老至此?青春呢?美貌呢?往哪里去了?怎可能,就这样不说一声便溜走?
——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抵受不了这种可怕。她一步一步往后移,不敢再看。
蓦地,那具残破的肉身苏醒,并且坐起来与陶瓷对望,那衰老的肉身有一双失却所有希望的眼睛,她凄怜地意图向陶瓷表露些什么。
陶瓷屏息静气,凝神注视那肉身的眼睛,继而,她说出了一句话:“一遇爱情便苍老。”
苍老的肉身再无话,看了陶瓷半晌便又躺回地上去。陶瓷瞪着眼,默默地领受这句话的意思。
该不该相信她?抑或,已经再无不去相信的理由。
风冷而萧杀,陶瓷跪在肉身跟前,无声地落下一串泪。
是因为贪爱,所以,才令肉身与灵魂都受苦。
陶瓷苦苦地哭了一会,然后抹掉眼泪。事到如今,该心息了。
她的肉身告诉了她一件极珍贵的事.她要自己记住爱情的教训。
一遇爱情便苍老。
世上最不幸的事情,都是由爱情而来。
老而残破、溃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