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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里面的院落,是数层高楼。高楼的顶端,四面十余扇门环绕而开,竟是高阁通透,一眼可望见楼外青天撩云,几乎将整个丰宁城尽收眼底。
榻上的女子手执玉杯,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晃着,慵懒倚靠,单手撑额,阖目静神。
紫色的长裙略微松散凌乱,柔顺落在榻上,青丝缕缕垂于雪白细腻的颈间,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琵琶嘤咛,如水般流淌清清,音律细细,忽而转低,清雅如诉,冲淡了浊世喧嚣。
榻上的人睁开眼,清冷的目光投射在围栏边怀抱琵琶的人身上。
青衫曼垂,墨发柔顺蜿蜒在身后,衣袍薄透轻贴身姿,背影修长,被宽大的绸纱包裹着,如乘风仙子,只一个背影,已增无数遐想。
不用看面容,静静的欣赏那逆光中勾勒的身影,秋水为神玉为骨,听这清律缓缓,已是人生最美。
纤长玉指轻按琴弦,消去余音缭绕,人已转过身体,笑意半含,“可还满意?”
声音清润,竟如琵琶音律珠落玉盘,笑容清浅,更是如风过云端拨月见光之柔,三月拂柳和煦,尤其那双眼睛,在笑容中微微弯起,很是温柔。
长发在动作中飘起,慢慢回落归于肩头,一缕长发落在颊边,黑瀑映衬着肌肤胜雪,鼻梁秀挺。青衫衣袖被风吹起,临风欲归。
酒入喉,夏瑶抿了抿酒渍残留的红唇,微一摇头,“不满。”
美人轻蹙眉,可见心恨谁,凝目抿唇,抱紧了怀中琵琶,叹息一声道:“也难怪,蒲柳之姿乱弹浊音……”
“非也。”夏瑶仍旧摇头,将手中玉杯随性放在一旁镂花矮凳上,摊开双臂,宽大的锦绣软榻上,娇小的身体实显空旷,意有所指道:“寻常小倌均是抚琴邀客,你却学了一手琵琶,抱物不抱人,你这卖艺不卖身真真落得实在。”
美眸向她瞥来,似嗔似怨,男子之身媚意三分入骨,更是骚动人的心尖,让人不愿挪开眼。
俯身小心轻柔将琵琶放下,在夏瑶软榻边上侧身落座,一抹奇异的香,绝非世间俗花所有,浓郁却带着清远的气息,与此情此景颇显得格格不入。
“是青虞怠慢了客人,认罚便是。”
夏瑶伸手揽了纤腰入怀,眼睛却看着琴凳上那蕴着冷光的琵琶,非金非玉乍看朴实无华,但若是在识货的人眼中,却是足矣为之心惊,高看了青虞不止一眼,“你那琵琶着实是件稀世的物件了。”
青虞没想到身旁的女子感兴趣的不是他而是一把琵琶,倒也温言解释道:“一年多以前,有位客人也如姑娘一般,厌怒青虞怀抱琵琶,愤然就给砸了。恰是也有人可怜青虞,寻来了一把陈年铁木打造的琵琶赠与。此处与楚家易市仅一街相隔,许是顺路,也许是碰巧吧。”
☆、兄弟是拿来出卖的 (1)
“呵,倒也真是一掷千金为美人,陈年铁木与足金等价,如此大的手笔,为何不替你赎身,反倒买把琵琶继续让你在此弹奏取悦他人?”夏瑶说着,弯身枕在青虞膝上,仰望着他,伸手捞起一缕他垂在胸前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把玩。
“没人能买青虞。”
夏瑶眉梢一挑,“天价之身?还是死契?”
青虞摇了摇头,略弯下腰任由她将自己的发丝一圈圈缠绕在指尖,“只为寻得良缘一世,山野村姑也无妨。”
寻良缘……夏瑶静静回味着这几个字,忽一笑,“那你在这里寻缘就错了,山野村姑绝不会来这种地方。”
“若是有缘,天涯海角她也自能寻来。”认真说完,青虞低头,黑如幕夜的眸子对上夏瑶慵懒欲睡的眼,温柔如水,轻声询问似怕惊了她,“晚上留下来好么?”
“合着你把我当成了山野村姑?”夏瑶眼睛笑弯,见青虞一阵气滞,手一松,顺滑的青丝便从指缝间溜走,“听说你是清倌?”
青虞点了点头。
“那我可买不起蓝衣坊头牌的初夜,别把我当成有钱金主,这次你看走眼了。”
“不要你付,青虞相信缘分,有缘便是天意。”
“那你遇见多少有缘人了?”夏瑶伸手抚上青虞玲珑有致的下颚,触指丝滑却不绵软,他的脖颈也极其精致,让她无端想起优雅的天鹅。
青虞仰起头,任由夏瑶的手在他喉咙处盘桓,以最坦诚的姿态将致命点暴露于她手下,回应着她的试探。
“有缘人哪里是时时可遇?青虞虽是欢场中人,心里却并不糊涂。”
一句颇为硬气的话,让夏瑶收回了手,“你还真不像个青楼小倌,最浅显的道理你居然不懂。奉银买色,此乃是嫖客的规矩。你邀我宿夜,却不收我银两,那是我嫖了你还是你嫖了我?”
青虞一惊,喉结微微滚动,忽又回转了一身温柔坦然,“多谢姑娘美誉,姑娘不知,若得人评论不像风尘中人,便是最高的美誉了。青虞也知,寻常的庸脂俗粉入不了姑娘的眼,故不愿效仿他人,却不想弄巧成拙了。”
夏瑶大方笑了笑,一副满不在乎,“好了,错不在你,错在我没钱又要面子不是么?”说完,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偷得浮生几日闲,温香暖玉睡得她骨头都软了三分,丢了颗花生入口,“有钱才能有缘,我若今日碰了你,恐怕就要上前面拼命赚银子赎自己了。”
说着,还煞有介事指了指女子接客的前院,惹来青虞掩唇一笑,美若栀子花绽放。
夕阳斜照,透过层层纱曼,铺得高阁中一片朦胧金黄。隔着一条街的楚家易市仍旧生意兴隆宾客往来如织,除了昨日有几个神秘客人来访清淡了半日,此刻又繁华如往昔,仿佛之前从未发生什么大事。
她倒是不怕楚家会出卖她,因为,她已经没什么可以被出卖,楚家连她叫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她叫什么,并不重要。
☆、兄弟是拿来出卖的 (2)
“青虞,你整日独居在这高阁之上,除了弹琵琶,不觉得寂寞么?”
“习惯了。”一句话,似要证实他在这里居住了许久,青虞起身将一侧轻纱卷起些许,向外散着暖浊的空气,冷风曼入,夹带着桂花酒的馨香。
又是一年秋,她有些想念凤绝亲手酿制的七情,要比之她手上这杯酒醉人千倍,那才是真正的欲仙欲死,令人尝过便终身难以忘怀。
“近来丰宁城中似乎热闹了点。”
青虞为她斟满一杯酒,自己却不碰一口,淡雅笑着道:“传言丰宁城这几日入了些来历不明的人,若说穷凶极恶不尽然,可是,逢红衣女子必掳之,就连入了花轿的新娘子也毫无顾忌抢去,可偏偏半日又完璧送回,毫发无损只是神智略有恍惚,记不得曾发生了什么。”
夏瑶下意识看了看自己一身凝紫,百无聊赖叹了句,“看来丰宁城不太平啊。”
“姑娘只要不着红衣,便不会招来无妄之灾,退一万步说,那些人再大的胆子,也不会敢贸然在这里抢人。”青虞留客的意思很明显,在桌边坐下来,素手拈起一个苹果,又从果盘中找到了小刀,“若说不太平……”
“我不吃苹果。”夏瑶突然出声。
青虞一惊,险些削了手指,愣了一下颇为尴尬,一时间抓着苹果没回过神来。
“你可以吃,但不许削皮。”
这又是哪门子的怪癖好?许人吃苹果,但不许当着她的面削皮?
兴许是对利器有所顾忌?青虞也只能想到这一步,放下苹果,忽又听夏瑶问道:“你方才说,若说不太平……怎样?”
这是她的习惯,不管是闲聊还是碎语,她不会忽略他口中任何一句话,就不知是句句揣测还是当真心中有他才在意几分。
“若说不太平,普天之下,哪里又真的太平呢?”青虞叹了一声,倾身靠在她手臂上,发丝如瀑垂落,掩了半边脸,就像寻到了依靠,如琴鸣般悠然的话音中又带着些许无奈,“若说丰宁城鱼龙混杂,却已然是太平之地了,姑娘可能不知,富饶南朝如今怪事丛生,有人说曾亲眼见得腐臭人骨从地底钻出,肆意食人血肉,阴森宛如人间地狱。”
夏瑶眼眸不禁一悚,实难想象,青楼头牌妙如仙人无双的玉公子,此时此刻不说花前月下的温情软语,反倒给她讲了个如此惊悚的故事,这真是青楼小倌之所为?
“你是南朝人?”
青虞摇头,低着头将脸埋在她肩侧,声音苦涩如黄连浸泡,却也清幽的如诉他人事,“只是叹乱世之中,人如浮萍罢了。何处才算太平?如我这般弱质男子,也可谓朝不保夕,今看落日余晖,可谁又知能否见得明日朝阳?”
或许说的也是恰当,丰宁城乃是三国交界之处,地势特殊以至于三国谁也不治而自划为城,三国各路人马来往于此,无法可依,无道可循,若强说这里太平,那天下早已是祥和如仙境了。
☆、兄弟是拿来出卖的 (3)
“你身价多少?”夏瑶说这话,掂量的自然不是自己的荷包而是袭风的口袋。
青虞浅浅瞥了她一眼,昂首带着几分自豪,“我已能自赎。”
“那就不妨去北齐,普天之下,北齐还能算块安稳的地方。”
青虞直起身理了理垂在鬓边的发丝,复又靠回她肩上,牵起她的衣袖,细细摩挲着上面精美绝伦的花纹,“谢姑娘挂念,只是青虞有不得已的苦衷,万不能去北齐,许此一生也短,只能寻得露水缘,求不得一世安宁吧。”
夏瑶终于明白了青虞兜了这么一大圈,悲戚哀叹到底想说什么。他说南朝怪力作祟,说北齐去不得,丰宁城又不是久留之地,无非就是想……
或许他真的只是个寻常小倌?每个人都有一段沉重的过往,既然是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便细问。只不过,他一个不会武功的男子,又长得这般容貌,要么委于权势栖身,要么生逢恶人被糟蹋欺凌,而他如今还有的选择,寻一个看得顺眼的女子依附也无可厚非。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她,纵然数年来天翻地覆了好几回,又能如何?
而当初,命运逆变,她曾多么希望,有人能伸出手拉她一把……
拉他一把……夏瑶牵起青虞的手,纤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匀称,柔软的不像个男子的手,指尖蒙着薄茧,他除了弹琵琶,乱世中何以有安身立命的能力?
“你想跟我走?”
夏瑶并不笨,虽说青虞处处不像个寻常的小倌,但有些话该不该说,几日相处下来,他还是有分寸的。哪个红尘中人不是一身凄凉?逢客便诉说苦楚,鲜能惹人怜反倒败兴,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懂。
见青虞的眸光中染上些许希翼,她其实不明白,青虞若真的看尽欢场,为何独挑中了她?若真是万丈红尘浸染数年,又怎知她到底还有没有心?
“其实……”夏瑶仰面躺在软榻上,停顿了一下说道:“我也就是你所说那种山野村姑,无钱无势,一两银子能压弯腰的那种。”
青虞趴在她肩上,嗤的一声笑了,“姑娘在说笑。”
“我是说真的。”夏瑶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青虞愣了一下,脸上也浮现认真的表情,正视着她的眼道:“青虞若选达官显贵,又岂能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姑娘既然能在浊世中行走,带一个青虞不嫌累赘,不货于她人,能为青虞遮一方风雨,足矣。”
“若有朝一日我武功废了……”
“青虞发誓,必不离不弃,若有人加害姑娘,青虞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姑娘前面护着。”
很傻很天真,或许在这个时候,她说出什么都是无谓的。他想要跟她走,一切苦难的假设都是空的,只要能够达成心中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