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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茯苓、白蜀葵花、山柰、甘松、鹿角胶、青木香、笃耨香研至绝细,和以珍珠末、蛋清为粉。然后寻最巧手的宫女折来新鲜饱满的绿梅花苞,把这粉小心灌进花苞里,用线扎其花尖,将粉密封于花房之内蒸熟,再藏于玛瑙盒内,静置足月。如此花香沁粉,更能令面容莹似白梅凝雪,乃汉宫第一方。皇上知道小主喜爱绿梅,便称此物为绿梅粉,专供小主一人所用。”
李玉说得畅然尽兴,如懿只听到笃耨香一节,已经暗暗惊动。她出身贵戚,寻常宝物自然入不得她的眼,便是皇帝也每每好与她谈论奇珍。皇帝所用制香粉之法,传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张氏的玉簪花粉法,只是玉簪花能存香粉,绿梅花苞却难,且用料更为奢华珍异。那笃耨香出真腊国,乃树之脂也。其色白而透明者名白笃耨,盛夏不融,香气清远,实在万金难得。如今却轻易用来做敷面香粉,珍重之余只觉心惊,若是为旁人所知,不知又要惹来何等闲话是非。
李玉极是乖觉,忙低声道:“用什么东西做这绿梅粉,都是皇上亲自定下的,所以内务府并不曾记档。”
不是不感动的。他记着她喜欢绿梅,惦着她的容颜憔悴,盼着她红颜如昨,为此不惜费尽心思,靡尽珍宝。但是在冷宫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之后,这些感动也仅仅只是感动而已。身外华物,哪里抵得上腔子里的一口热气,绝境里一双扶持的暖手。
珍重连城,也不过是一座城池的代价而已。
所以,再欢悦,亦有凉薄之意,沁染入心。然而她面上还是笑的,思忖片刻,取过笔饱蘸了墨汁,用一色的红梅胭脂笺一字一字郑重写道:“梅梢弄粉香犹嫩。欲寄江南春信。别后寸肠萦损。说与伊争稳。”写罢,便依旧封了交予李玉手中:“只许教皇上瞧见。皇上见了,便知本宫心意。”她想一想,又道,“你虽有心帮我,但面上不可露了分毫。王钦之事后,皇上最不喜宫人窥测他心意。你到这个位子不易,一切小心。”
李玉诺诺离去,她方将那绿梅粉并玛瑙盒交予惢心一并送回了翊坤宫中。半倚在榻前,闭目凝神的瞬息里,想起自己所写,原是欧阳修的《桃源忆故人》,她只写了上半阕,却不肯写出那下半阕。只为上半阕的相思,便也是下半阙里她三年冷宫韶华苍苍的哀情。
“小炉独守寒灰烬。忍泪低头画尽。眉上万重新恨。竟日无人问。”她低低呢喃,在暖融融的殿内细细抚摸自己的十指。与旁人不同的是,她的手固然也戴着宝石嵌金的戒指,佩着华丽而尖细的珐琅点翠蓝晶护甲,纤手摇曳的瞬间,那些名贵的珠宝会映出彩虹般的华泽,曳翠销金,教人目眩神迷。可是细细分辨去,哪怕有鹅脂调了珍珠蜜日日浸手,但天气乍暖微寒的时节,旧时冻疮的寒痛热痒,无不提醒着她岁月斧凿后留在她身体上的斑驳痕迹。
唤醒她迷蒙心意的,是海兰初初醒转时低切的呼唤:“姐姐。”如懿如梦初醒,不觉大喜过望,才觉得悬着的一颗心实实归了原位。海兰虚弱地靠在宝石绿榴花喜鹊纹迎枕上,红红翠翠的底子锦华光灿,愈显得她的脸苍白得如一张薄薄的纸。她的神思仍在飘忽:“姐姐,真的是你?”
如懿握住她冰凉的手:“海兰,是我。我在。”
海兰嘘一口气,迷茫道:“姐姐,我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
如懿闻言,眼便湿了。她端了止痛汤细细喂海兰服下,又将熬得糯烂的参片鸡汁粥喂了半碗,轻语安慰:“别胡说,我总在这儿。”
海兰问过孩子康健,长松了一口气:“万佛护佑,我终于替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无论如何,只要孩子长大,咱们的下半生便有了些许依靠了。”
一句话便招落了如懿的泪:“只要你好好儿的,还提什么孩子不孩子。昨夜你九死一生,我只看着,只怕也要将自己填了进去了。”
海兰艰难地笑着,很快冷下脸道:“姐姐不能填进去,我更不能填进去。她们费尽心机,下的药让我变胖,变得丑陋,再不能得皇上宠爱。还让我的孩子难以出生,以致我吃尽了千辛万苦。若不是姐姐在旁陪伴,我一个撑不住,母子俱损,岂不更遂了她们的心愿。”
如懿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如今你虚着,别想那么多。”
海兰冷笑道:“如何不想那么多!她们步步算计,只恨我自己蠢,后知后觉罢了!此事之恨,有生之年,断不能忘!”
如懿半垂着脸颊,伤感不已:“旁人害你,我自然是恨在心上。可是海兰,我的手也不干净。我的手害死过性命,只是我没有生养孩子,所以今日的事伤在你身上,否则便是这报应落在我身上了。”
海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屑之色:“姐姐居然相信天意报应?如果世上有报应,她们数次残害姐姐,为什么还没有受到老天爷的报应!所谓报应,从无天意,只在人为。今日她们要我和姐姐所受的种种,来日我都要一一还报在她们身上!若老天爷真要怜悯她们,恨我们狠毒,那就全都报应在我珂里叶特氏海兰身上。我只要姐姐和我的孩子万全就是!”
如懿心中震动不已,再多的委屈心酸,有这样的姐妹在身侧,深宫中茕茕独行,亦有何畏惧?她伸出手,紧紧拥住海兰,任由感动的泪水潸潸落下。
用过了晚膳,海兰便又歇下了。海兰的精神并不大好,总是渴睡。还是三宝回来,将火场之事一一告知如懿。
如懿悠悠拨着手上的鎏金红宝石戒指:“如今都认定是本宫逼死了阿箬,所以她死后还要闹鬼作怪,是么?”
三宝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道:“可不是!宫中最喜欢这些鬼怪之语,怎么禁也禁不住,何况又是棺身起了蓝火那么诡异!也难怪大家都害怕。奴才方才去火场,几个替阿箬烧尸的太监吓得都说胡话了,满嘴胡言乱语,偷偷给她烧纸钱呢!”
如懿叹道:“冤有头债有主,谁是真正害死她的人,自然她就找谁去,本宫怕什么呢?”
三宝答应了一声:“还有一事,奴才见伺候愉嫔娘娘生产的两位太医,都曾悄悄见过启祥宫嘉嫔小主身边的陪嫁侍女贞淑。奴才记得有次贞淑自己说过,在李朝时她便是医女出身。奴才怀疑,愉嫔小主生产时被猛下催产药的事,只怕和启祥宫有干系。”
有乌云重重的阴沉凝在了如懿眉心。这样的神色不过一瞬,她已然冷笑道:“嘉嫔!本宫与她相处多年,一直以为她只是口舌上尖酸刻薄,爱讨便宜罢了。原来黄雀在后,也不是个省心的!”
三宝目光一凉,低声道:“这才叫日久见人心呢。时间久了,什么飞禽走兽都忍不住要出来了。小主,咱们要不要把那些太医截下来,向皇上告发嘉嫔?”
夜的羽翼缓缓垂落,掩去天际最后一缕蛋青色的光,将无尽的墨色席卷于紫禁城辽阔的天空。那种黑暗的郁积,教人望穿了双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丝明亮的慰藉。窗台上供着的一束腊梅送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叫人神清气冽。如懿沉着脸道:“不必了。皇上能治太医的,也不过是一个用药不当之罪。愉嫔胎儿过大,催产药量用得重些也是难免。仅仅是见过嘉嫔身边的宫女,也算不上什么确凿证据。且皇上又格外看重她,只这些话是没用的。”她掐着指甲,感受着指尖触着皮肉的刺痛,冷声道,“要打击一个人,就须彻彻底底,这样不咸不淡一下,费了力气和心思,也没什么大用处。”
如懿守了一会儿,见海兰睡得安稳,永琪也胃口极好,吃饱了乳母的奶水也乖乖睡了,便回到自己宫中去。
夜寒霜重,如懿才下了辇轿,却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宫门边徘徊不已。几乎是本能一般,她就认出了那人是谁,忙不迭唤道:“永璜!”
那身影惊喜地回首,一下扑进她怀里:“母亲!”
如懿捧起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好孩子!长高了,也壮了,看来纯妃待你很好。来!”她牵过永璜的手便往里走,“外头冷,跟着母亲去里头坐,暖暖身子。母亲叫人给你拿点心吃。”
永璜犹疑片刻,还是摇头道:“儿子在这里站一会儿就好了。”
如懿起疑:“怎么了?”
永璜踌躇着,尽量把自己的身影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儿子……纯娘娘不许儿子来翊坤宫。”
如懿当下便明白了,搓着他冻得冰冷的手道:“来很久了么?”
永璜连连点头:“自母亲回宫之后,纯娘娘一直不喜欢儿子来翊坤宫见母亲,所以儿子只能趁着今晚纯娘娘照顾三弟,才偷偷跑出来。”
如懿明白他的为难之处,柔声道:“那你赶快回去吧,出来久了,只怕纯妃宫里寻起来,知道了会不好呢。”永璜依依不舍地点点头,如懿替他整了整衣衫,呵暖了手道,“赶紧去吧,有空母亲会去见你的。再不济,逢年过节总能见上。你如今在纯妃宫里,她又有亲生的三阿哥,你凡事得格外小心顺从,明白了么?”
永璜眼中有晶莹的泪珠:“儿子明白。”
如懿实在是舍不得,心疼道:“这些年母亲不在你身边,你都这么过来了。你一定凡事都做得极好,不必母亲担心。”
永璜含泪道:“母亲在冷宫的时候,儿子一直牵挂不已。如今能看到母亲万事平安,儿子也放心了,只是……”他低低道,“五弟出生,纯娘娘有些不高兴呢。”
如懿婉声道:“她不高兴她的,你只管你的,好好读书,好好争气。”
永璜点点头,终究还是后怕,匆匆带着贴身小太监小乐子跑着去了。一直走到长街尽头的僻静处,永璜才缓下了气息。小乐子忙道:“大阿哥,您慢点儿。恕奴才说一句,今儿您真是犯不上。纯妃娘娘待您好好儿的,你何必还来看望娴妃,若是被纯妃娘娘知道,可不知要惹出多大的是非来。”
永璜平复了气息,冷静道:“纯娘娘固然待我好,但她到底是有亲生阿哥的,我能算什么?再好也不过是个养子。可娴娘娘便不一样了,她如今出了冷宫,皇阿玛一定会待她好。若她再度收养我自然好,若不能,我在她和纯娘娘之间左右逢源,也是保全自己最好的办法。”
小乐子看他成竹在胸,仿佛与平日那个安分寡言的大阿哥判若两人,也不敢再吱声了。
如懿回到宫中,想着世情翻覆,亦不免心事如潮,到了二更天才蒙蒙眬眬睡去。虽然入了二月,京城偏北,地气依然寒冷。殿中用着厚厚的灰鼠帐,被熏笼里的暖气一烘,越发觉得热得有些闷。光线晦暗的室内,紫铜雕琢的仙鹤,衔着一盏绛烛笼纱灯。灯光朦胧暗红,像旧年被潮气沤得败色的棉絮一般,虚弱地晃动。
如懿睡得闷了一身潮腻腻的汗,不觉唤道:“惢心……”
并没有惢心应和的声音,如懿才想起来,今夜并不是惢心守夜当值。应声赶来的是小丫头菱枝,年纪虽小,却也机灵,她忙披衣过来问:“小主可是口渴了?”
如懿掀起帐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茶水,抚着心口道:“寝殿里闷得慌,开了窗去!”
菱枝忙道:“这后半夜的风可冷了,小主得当心身子啊。”
如懿摸着汗津津的额头:“瞧本宫满脸的汗,开条窗缝透透气便好。”
菱枝忙答应着走到窗下,才推开窗,只见眼前一道血红的影子倏忽晃了过去,只剩下几个微蓝泛白的小星点散落在空气里,像美丽的萤火,幽幽散开。